春申

作者:温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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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说巧不巧,吃包子的苏晋不过是觉着眼熟,便往小姐身上多看了几眼,结果就被小姐看上,硬扯生拽的摁进了汽车里,半拉包子都掉在了地上。小姐在车上一直抹眼泪,苏晋瑟缩在最角落忐忑不安,他把脖子上的汗巾取下来,叠了半天才找到块干净的地方递过去:“......”
      小姐看到汗巾,转念一想全天下男人这么多,自己掉眼泪的时候竟然只有一个车夫递纸巾,不,是脏的发黄的汗巾,她便更委屈,哭的更大声。
      苏晋慌了,他急忙解释道:“是不是昨天您给我的钱太多了?是,是有点多...我暂时花出去了,我之后会补给您的,你,你别哭,我马上就去筹钱。”
      “钱?什么钱?你要钱?”小姐早忘了昨晚喝多的事情,她抽噎着掉眼泪,翻出手包随便掏了块金怀表就给了苏晋:“给你,一会儿到了我家你别说话,就老实站着,这表出门就是你的了。”

      假使不是这位小姐早就说了回家,苏晋一定不敢想象这个像天宫花园一样的地方是什么人的家。从汽车驶进大门起,苏晋就完全惊住了。
      那院子里铺满了大片的草地,大理石砌成的水坑会源源不断向天空喷水,白餐桌整齐的摆在草地上,旁边还有带遮阳棚的双人秋千在轻轻荡。能通两车的宽敞道路延伸到一栋三层的洋楼前,通体刷着白漆,左右还挨着两座矮房,其中一座四周都是透明玻璃,里面养着十几株苏晋叫不上名的绿植和盆景,齐齐挂了整排精细的木制鸟笼,花色大小各异的雀儿在里面蹦跶。
      苏晋惊得头晕目眩,他被催下车,尴尬站在原地就听着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凶猛狗叫“汪汪汪”,小时候在路边被野狗咬过的他腿一软,抬眼就见着门前地上坐着个一米高的黑色猎犬,没拴铁链,露着獠牙。
      苏晋想跑,可腿软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Lucy,嘘,别叫别叫。”小姐下车后丝毫不怕,她柔声唤着狗名,弯腰上前从黑色猎犬后面抱出一只浑身白毛的小蝴蝶犬,小家伙头顶还拿粉蝴蝶结束着辫儿,它谨慎的盯着苏晋,呼噜噜呲牙发出威胁的声音。
      真丢人。
      苏晋这才看清楚那只露出尖厉獠牙的猎犬不过是栩栩如生的瓷器雕塑,他急忙爬起来,怪自己太丢脸。
      小姐却被逗笑了,也许是人天生对好看的异性多几分耐心,她柔声唤道:“你跟我进来,别说话,就站那,知道了吧?”
      “知道了,陆小姐。”苏晋点头。
      “陆小姐?”小姐一愣,她抱着狗摸摸毛,奇怪的皱住柳眉:“谁是陆小姐?我姓阎,我们家狗倒是叫lu....”小姐突然意识到‘陆’的来源,她不知该气该乐,憋半天只哼了声就抱着狗进了门,苏晋摸不着头脑,只好快步跟上。

      客厅比苏晋家整个院子加起来都要大,墙壁上挂着油画,刚煮开的茶叶飘得满屋都是茶香。小姐抱着狗一路走进去,高跟鞋踩在昂贵地毯上也不介意,她冲沙发上的人说道:“爸爸,我不嫁给曾启明了,我现在喜欢这个车夫,我要和他结婚。”
      苏晋听着差点又一个不稳跌在地上,他慌忙抬起头去看,沙发上的中年人比他想象中淡定了千万倍。男人敞着份报纸在眼前看,只留出侧脸给苏晋,他听完女儿的话目光都未从报纸上移开,放下茶,只是简短的“哦”了声。
      “爸爸,你怎么不信我呀,我说真的。”
      “爸爸,你别看报纸啦。”
      “爸爸,曾启明他能找舞女,我就要车夫,爸爸。”
      男人不理她,小姐急得在原地跺脚撒娇。

      苏晋早晓得这家人必然富贵,可见到主人还是僵在原地连气儿都忘了喘。后来想想这便是他第一次见到阎锦中的画面,苏晋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可那个时候,明明阎锦中只是翘腿坐在沙发上没动,明明阎锦中只是穿着居家的简单毛衫和衬衣,可苏晋就是看到了,看到他干净挺直的衬衣衣领和袖口金色的袖扣,看到他拽高的西裤下灰色线袜的脚踝在不满地轻晃,看得自己脚底灌铅、喉咙干哑。
      男人放下面前的报纸,恰好和望向他的苏晋对上。男人五官深邃立体,眉骨尤是偏高,皱眉时眼皮会拽出几道褶子,衬着眼尾下压的丹凤眼辨不清神色,四十多年岁留在他身上的泰然自若,是上面几代贵族家世独有的气质,怕是多少人八十几岁都学不到。
      他放下的报纸,身后立刻有人迎上来将其收掉,旁侧又有人弯腰上前给他手边的茶盏添了热水,那人在他耳边附语道:“先生,学良来了电话,小姐的黄包车夫是今早在咖啡厅门口捡的。”
      “恩。”男人沉了声。
      阎小姐被当众拆穿更觉气愤丢脸,却没了据理力争的底气,她不再站着,快步走到爸爸身旁坐下,双手盘胸,把小脑袋瓜偏去一旁,连齐肩小卷都晃的明显,她哼道:“段叔叔,你给爸爸说悄悄话,真是教全家都听见了。”
      苏晋看向这位‘段叔叔’,他年龄与昨日的军官相仿,比小姐大个十二三岁,穿制式的棉布中山装,胸口标牌是青天白日。他没有军官唇红齿白,但眼神锐利且话不多,瞅上去倒比骂人的更凶,他给阎先生续完茶,只抬头看了苏晋一眼,甚至都未理会埋怨的大小姐,拿着茶壶便走向门口,苏晋听他吩咐外面下属时,只二字:“弄走。”

      弄走谁?弄走我吗?
      苏晋突然慌了,他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胆,也许是恐惧太快从天宫摔回地府,也许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隐隐不甘,他希望这院子里有人看到他,尤其是这院子的主人。鬼使神差的,他竟然不愿意在这里留下他又怂又丢人的样子,他张口便说。
      “小姐刚才在车上哭的很伤心,我想她是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人...”
      话说完,屋子里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没人接话的尬尴很快就让苏晋臊的脸红,他垂眼盯着地板才没有转身就跑,掌心渗满冷汗,下意识咬着皲裂的干唇。
      沙发上的主人饶有兴致的盯了他一阵,而后开口救了这个羞红脸颊浑身轻颤的小孩,他转脸看向女儿,用缓慢的语调调侃道:“是吗?真的不想嫁了?”
      “爸爸!”小姐娇嗔的埋怨,她转身搂在男人身上,头贴着胸膛搂着腰撒娇:“爸爸,爸爸~”
      男人被使劲撒娇的乖巧女儿哄得开心,竟然笑了起来,随后他应允女儿会邀曾启明到家吃饭,冲段从文随意挥了下手。段从文领命‘送’苏晋出去,苏晋忐忑又懊恼自己说错了话。
      当时的苏晋,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他脚踩在泥土草地上,能闻到没有杂质的清香,不同于上海滩任何地方的味道,没有金条堆砌的铜臭,也没有贫民窟里的恶味,多看了几眼没见过的雕塑和喷泉,又回头看了看那三层洋楼,可景色再好再难为,他眼前还是只能浮现出男主人举手投足间的悠然自得。
      可他从头到尾没跟自己说上半句话,苏晋神色沮丧,眼底难掩遗憾,他咬着嘴唇又回望了几次,不知想盼来些什么。

      院前的欧式铁门打开一扇,苏晋还没回神,外头迎面就凑上来一胖子,堆着谄媚笑脸冲段从文点头哈腰,苏晋没细听,大概是有块玉石头要送给里面的阎先生。本以为是客人,可段从文却丝毫没给好脸,他冷着脸道:“阎先生来沪后,治安想必是好了许多,警察局长都不上班了?周先生请让一让,我这里在送客。”
      倒是那胖子被冷嘲热讽也没变了脸,他挤着笑容不敢怠慢,急忙应着让开了门。苏晋这才看清胖子的脸,他记起来昨夜国际饭店门前的其中之一就是他,以为是富商,没成想是警察局长,不由多看两眼,他平日嚣张跋扈没做过人事,想不到在这家门前恨不得装成哈巴狗的模样。
      苏晋侧身挤着从胖子旁边走出来,转身想向送他出门的段从文道句谢谢,身后的铁门却早已狠狠拍住,呛了胖子一鼻子灰。胖子堆笑地肉脸瞬间没了媚色,皱着鼻子叽叽咕咕用上海方言咒骂,回脸看见苏晋,瞅他一身的穷酸模样,一脚便喘上来:“看什么?死东西,滚滚滚。”
      苏晋跌在地上,口袋里的金怀表掉在地上,他急忙伸手去拿,胖子却先其一步,他一脚踩在苏晋手背上,弯腰拾起小姐的金怀表:“这表我认识,阎家三小姐的!好啊,小贼,偷的吧!”
      “不是偷的,小姐给的!”苏晋挣扎,可奈何胖子实在体重,死死踩在苏晋手上让他挣扎不得,反而把手背搓掉层皮。
      胖子斜睨着地上的苏晋,不屑地啐了口,他把金表装进自己口袋里,朝自己下属招了招手。下属将苏晋从地上架起来,胖子两根粗短手指拎起苏晋车行马甲的一角,嫌脏的甩开,纳闷的问:“你一破拉车的,到阎先生家干什么?”
      苏晋憋着气,他胸膛起伏上下,挣不开两边紧缚他的手,只能眼睛瞪圆死盯着胖子口袋,他一字字道:“把表还给我。”
      胖子拿手背拍了拍苏晋气鼓鼓的娃娃脸,他嗤笑:“那是赃物,你是小偷。来人呐,把这小贼给我逮回去,关起来!”
      “你!”苏晋卯足力气挣脱着束缚,他盯着胖子呲牙,像条逼急的小野狗,准备一口咬上去。奈何在上位者眼中,他贫穷且卑微,稚嫩又消瘦,甚至不如一条富贵人家的宠物狗来得厉害。周边人笑他,胖子也拿他当乐子,胖子从兜里掏出怀表刻意晃在苏晋眼前,满脸肉褶学着逗狗样儿啧出声:“啧啧啧啧,来,来叫两声。”
      欧式铁门再次打开,苏晋看到段从文走出来,可他并没看苏晋,只是冲胖子道:“周局长,阎先生有请。”
      胖子的脸在转去的一瞬间竟换了副模样,上扬的嘴角恨不得挂到耳朵上,阴损小眼眯缝成线,巴结的陪笑着,手背在身后挥动着使劲向下属暗示,要把苏晋拉走。段从文毫不掩脸上的嫌恶,冷声开口道:“把人放了,阎先生不希望自家门口不安生。”
      “欸,是是是,误会误会。”胖子身后的手僵了一下,脸上却仍然谄媚讨好,他跟着段从文进院子,吩咐下属把苏晋放了。
      可那块金表,却要不回来了。

      苏晋一个人裹着胃在路上缓步走着,没人在意他,天公也是,黑漆漆阴了一片,怕是要飘初雪。苏晋觉得自己活着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蛆虫,哪怕拼尽全力从恶水臭渠里爬到明面上来,得到的也是旁人的厌恶与践踏。他甚至开始想,今天看到的天宫一定是老天爷提前打声招呼,告诉他别怕死,死了去的地方比人间好。
      寒风呼的厉害,街上路人都裹紧大衣疾步归家,拥挤的道路上此起彼伏响着不耐的车喇叭,上海下雪的日子不多,保暖不如北方,这一下雪很多穷人会生生冻死,街上门市多数也早早闭了,临街边的包子铺也正在抓紧打样,苏晋回去的时候老板棚子都已经折了一半,他本想上去搭把手,却发现摊子旁边没了自己的黄包车,他早晨留在这里,怎得半个晌午车就没了?
      苏晋拦住老板折棚子,他指着角落焦急问:“老板,我放在这里的车呢?”
      “不知道,不知道。”老板懒得搭理,他推开碍事的苏晋,不耐轰人:“走开,走开。”

      天空阴沉沉坠下来,黑云涌着往城里飘,寒风能把地上的枯叶都拧碎了砸到人脸上,苏晋的脸被吹的生疼,手掌冻麻僵硬,那黄包车是他和娘唯一的命根子,如果丢了,那这个冬天怕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他不甘心,回头继续去追问包子铺的老板:“车呢?我车呢?你看见了,你应该看见的,你怎么能不知道?就在你眼前面!”
      苏晋越说越急,最后竟喊了出来,他极少失控,可现在却真的急坏了。
      老板被拉车的吼骂,身旁两个伙计纷纷围上来帮忙,眼瞅着就要拿起棍子揍他,他们喊着:“臭拉车的,快滚!”
      苏晋急了,他瞪着眼嘴巴呼哧呼哧喘出寒气,从旁边案板上抄起菜刀,他喊道:“车呢?!”
      “我只是问问我的车,你们为什么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看得见,我车就在铺子旁边,肯定看得见的!”
      “不要逼我!别逼我!”
      一把菜刀就在眼前挥动,无牵无挂的穷人到处都是,乱世里指不定做出什么野事,老板怂了,他本是不想惹麻烦,现在也只好老实告诉苏晋:“你,你别急!我是看见了,有三个人给你的车拽走的,又高又壮我也不敢拦着呀,欸,其中有一个脑袋受了伤,其他再有的就不晓得了。你把刀放下,别伤害我。”
      “......”
      苏晋推开老板,听着描述他就知道是谁了,昨夜抢钱,今日偷车,每一个人都把他踩在脚底下碾压,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他逼上绝路,这狗屎一样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他想折回天宫去,折回那个做梦一样干净的地方。
      可冷风吹醒了他,苏晋后退几步,把菜刀扔在地上,向车行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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