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魔

　　很多事就是这样，以为是暂时却成为了永远。以为是部分，其实已经是全部。

　　我们的生命充满了不确定。

　　如果那天车夫没有修好马车接受我们的雇佣，他的马就不会死。

　　如果那天我和少爷没有出发进京赶考，就不会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森林。

　　如果我没有受伤，就不会留下来过夜，这一夜，就不会成为一切悲剧的起源。

　　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原来你前面人生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只是铺垫，精彩的故事才翻开第一页。

　　阿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的玄妙。

　　灵光先生曾经说过，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线，他称之为故事线。这些线被一架叫做天机的织机织成了一张玉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眼皮太浅，看不见这张网，也看不见其他人的故事线，所以不知道只因为昨天远方有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就引起了今天这里的风暴。

　　书童，书生和将军。

　　合起来十一个外乡人，就这样跟着亮叔穿过森林去了他的木屋。

　　背靠山石而建的小木屋，屋顶上和墙上都爬满了藤蔓植物，三面墙外的屋檐下有干净的走廊，地板的一面是高于地面的，底下有很多矮矮的柱子支撑着，还有一副三级的小台阶通向正门，所有材料都是结实厚重的黄杨木。在靠着木屋有窗的一侧围起了一圈竹篱，养着几只鸡。另一侧是个简陋的茅房。

　　将军阳楚威带着部下在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做了简易的木架，脱掉湿衣服挂起来烘干，一群人围坐在草地上，亮叔给他们拿了几张席子垫在屁股底下，又分出一口最大的铁锅给他们烹煮食物，还拿出了几坛陈年的美酒。即便是如此落魄狼狈的时刻，将军依然从骨子里散发出高贵和威严，也不知是对屋檐下的阿墨和少爷还是对亮叔说，“我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作为回报，今夜我就在这屋外守护你们的安全，若有半分差池，尽管跟我算账。”

　　少爷笑着问，“亮叔，你住在这里肯定有很多年了，没见你有什么差池，难道是我一来，这里就不安全？”

　　阳楚威愣了一下，随即仰头朗声大笑，所有部下也跟着笑。他站起来，撩开挡在他们之间晾着的湿衣服，直视着少爷说，“好个伶牙俐齿。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明是一番好心，你怎么尽把人往坏处想。”

　　“将军过奖了，既然你是好心，那我就先谢过，要是今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就找你。”

　　“阳将军，”阿墨接着少爷的话说，“世上有很多人借着保护和关爱之名，实际做的却是监视和控制。我们又不知你道们的底细，不能因为你们穿着铠甲又自称正义之士，就信以为真，也不能排除是土匪杀人越货穿了死者的衣服来行骗吧。”

　　篝火边的士兵闻言都骚动起来，一个个愤愤不平地议论，“这是什么话！”

　　将军笑道，“越说越离谱，你们主仆一个比一个能说。真是秀才遇上兵！”

　　少爷很欣赏地看了阿墨一眼，低声说，“孺子可教也。”

　　阿墨也笑了，“好啦，不跟你瞎扯，我头还痛着。你们虽是练武之人，在野外也得当心蛇虫鼠蚁。”

　　阳将军非常轻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到篝火旁。那笑容十分值得玩味。

　　亮叔的家陈设非常简单。左边堆着些农具和杂物，中间是一副搭得高高的砖砌灶台，嵌着两张大锅和两个烧水的小锅，还有根连为一体但一直通到屋顶的笔直烟囱。对着门的是床，床尾是衣柜。靠右的一边墙有窗，窗边是桌椅。

　　少爷将阿墨背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饭桌上，扶他到床边坐下，问道，“你头痛怎么不早说？”阿墨有些晕晕的，摇头说，“没事。”

　　亮叔从衣箱里拿出一副铺盖卷，望着他们说，“床上只能挤得下三个人，有一个人要睡柴堆。”身后一直沉默的车夫说，“灶台里的炭还热着，我就睡柴堆吧，暖和。”接过铺盖卷走到一旁的灶台后面安置了。

　　“我困了，你们自便。”亮叔边打哈欠边脱掉了外衣，从两人身侧掀开被子钻进去，睡在了靠墙的最里面。

　　“让我看看，”少爷拿起了桌上的煤油灯过来照着，小心地掀开包在阿墨头上的断袖一角，“伤口很严重！还说没事。虽然天冷，不会那么快感染，但伤在头上，不能大意。”

　　“今天这场龙卷风太邪了，能活下来就算不错。”阿墨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能明天再说。也许自己就好了……”阿墨笑。

　　“不行，我得给你找大夫。”少爷从来没有如此严肃，一把将刚躺下的亮叔给拽了起来说，“哪里有大夫？”

　　亮叔说，“在森林中央的山谷里有一座孤城，那里有大夫。不过城门早就关了，现在进不去。”

　　少爷想了想说，“那明天我们早点进城。我要给阿墨请大夫。”

　　“我跟你一起去不就好了？”阿墨担心会成为累赘。

　　“山路崎岖，你是病人，不宜奔波劳动。”少爷说，“这样吧，我去打一盆热水来，用汗巾给你先清洗一下血污，擦擦身子。你这样怎么睡得舒服。”

　　不等阿墨回答，他就忙开了，去灶台大锅里拿木盆舀了热水又兑了冷水来放在床边，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往伤口敷上了一些亮叔给的金疮药，打开桌上的包袱找纱布给他重新包扎。就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从包袱里掉了出来，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重敦实的声响。原来是灵光先生送的蟠桃，少爷将它捡起来吹了吹又塞进包袱里，从叠得齐齐整整的衣物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汗巾。他蹲在床边把汗巾放进温水拧了拧，给阿墨擦脸、擦脖子，手伸进交领中间擦胸膛，再绕过腋窝擦后背。阿墨身子软软的任他摆布，无声地看着他的脸近近在眼前晃，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一脸。

　　他又拧了一把热水，起身看着阿墨，什么也没说，也没笑，认真地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分别揩去他两边脸颊的眼泪，又低下头将汗巾放回了盆里。然后再次站起来。

　　“来，”他卷起阿墨的裤腿扎稳，揽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正对他，把双腿放下去，拿着两脚轻轻放进热水里。

　　“从小都是你伺候我，今天我伺候你。”他笑着用湿汗巾一下下地擦洗他的小腿和脚踝，脚背，以及每一根脚趾头。

　　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不知该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一个至为难忘的时刻。

　　当晚阿墨睡中间，少爷背对他躺下，迅速吹熄小床头柜上的油灯，一夜无话。第二天鸡鸣时分，少爷就第一个起床，把亮叔拉起来要去孤城。

　　阿墨头更晕了，扶着墙到门口送行，看见屋檐下的走廊里横七竖八头连着脚睡满了士兵。将军却已经坐在草地上，又穿上了铠甲，在新升起的篝火边煮早饭。

　　“去哪里？”

　　“林子里有座孤城，我们去请大夫，给阿墨治伤。”少爷说着走下台阶催亮叔，“走吧。”

　　“等等。”将军站起来说，“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

　　“我还从来没见过建在深山里的城市，去看看热闹。再说，我们也要寻一个落脚处。”说完大吼一声，“集合——！”

　　士兵们一个个哼哼唧唧，迟缓地睁开眼。肥象坐起来挺着小肚肚伸着小胖腿道，“都已经不当兵了，还集什么合呀。”

　　“少将，把他们给我拽起来！”将军命令道。

　　“是！”先起来的少将迅速俯下身一个个拍他们的脸，叫道：“军师！雷车！肥象！邪马！葵田！山炮！集合！”

　　很快一支七人的队伍集结完毕排成了一行站在将军身后。

　　“看来是想低调都不成了。走吧，亮叔请带路。”少爷将亮叔让到前面，回头叫阿墨进去休息，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又叮嘱屋里正在喝粥的车夫多照顾。然后无奈地迈开了步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入密林，去了孤城。

　　“来吃一点吧。”车夫平淡地说，“吃饱了好准备回家。”

　　阿墨摇头说，“没胃口。”在桌边坐下，盯着桌上的包袱说，“你认识路吗？你会游泳吗？我们连这是哪都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无州，无县……那条河太宽了，没有船。上了岸，又不知是哪。也许，彼岸并非我们要去的地方，甚至有可能离目的地更远。”

　　这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娇媚的女声道，“有人吗？亮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