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叫孟婆

　　那一夜，俞莱并没有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似乎是很美好的梦。
　　冬天，雪虐风饕，风刀霜剑。
　　那个时候的俞莱只不过十二岁，圆嘟嘟的脸带着高原红，她穿着毛绒绒的袄子，领着小裙摆，快速从雪地里跳过，只留下浅浅的一层小脚印。
　　她也是独自跑出府邸的，想到集市上买一些新鲜的玩意儿，俞莱那时本就个性顽劣，自然也不管家里人找她找的有多着急，俞莱是俞府最小的姑娘，自然也是家里头最宠的。
　　今儿本就是俞莱的生日，本来跟爹娘商量好是要由几位随身婢女和哥哥一起陪着俞莱上街买东西，可俞莱觉得人多就不好玩了，趁着家里人还没离开就悄咪咪地就出来了。
　　俞莱突然看见了一间小铺店，铺里人很多，生意定当不错，她开心地快要起飞，眼里藏着说不透的欣喜，就像是触碰到了新大陆。
　　果不其然，这个地方当真什么东西都有，俞莱满心欢喜地挑中了一个护身符，她正要将护身符取下来，她的手却意外挨到了另外一个白皙的手。
　　俞莱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孩，面容渐渐扭曲。
　　竟然想抢我想要的东西……
　　面前的男孩谦逊有礼，“姑娘，能劳烦你把整个护身符让给我吗？”
　　俞莱满脸都写着不开心，“这护身符是我要送给我哥哥的，凭什么送给你？”
　　俞莱看着护身符的花纹样式，这可一点都不像是给姑娘家的啊…
　　俞莱再次看了看面前皮肤白白嫩嫩的男孩，她笑靥一绽，“其实这个护身符是可以送给喜欢的男生的，莫不是公子要送给自己喜欢的男生吗？”
　　男孩的脸“咻”地一红，“不，不是的……你个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哎，这姑娘，呸！这位公子提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就脸红成这个样子，本小姐也没说什么好不好…╮(╯▽╰)╭，这世道，我就被爹娘关在家里几个月，现在的男子都喜欢男人了，像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都不讨喜喽~
　　俞莱把护身符放在他手上，“给你给你给你，害羞个什么劲啊，我也没有说要抢，不就送给喜欢的男孩吗，就算这个世界无法容忍你，我也会支持你的，去吧去吧。”
　　“姑娘理解错了，在下的心上人是位女子，她送给了我一个香囊，在下便想回赠她一个护身符。”
　　俞莱听完，嘟了嘟嘴，“送给姑娘？这个首饰店东西这么多，为何偏偏纠缠我的护身符不放呢？”
　　“姑娘还没有买，这个护身符便是商家的，怎么就是姑娘的呢？”
　　“那你说，你看上这个护身符哪点？这护身符也没有这么好看，怎么就被你当做心间宝了呢？”
　　男孩微笑着进行解释，“这护身符上刻着‘俞’字，她是我心上人的姓氏，这商店里有很多饰品，但没有一样如它一般能代表我的心意。”
　　俞莱听罢，抽手往腰间拿出一个玉佩，递给男孩，“这上面也刻着‘俞’字，要不你拿走吧，一物换一物，我这个玉佩比这个护身符值钱多了，宝贵多了，不是更能代表你的心意？”
　　话音刚落，俞莱手中的玉佩就被抢走，她的脑袋被狠狠一敲，“你干什么呢！这俞府腰牌怎么能给别人呢！你傻了！”
　　俞莱看着旁边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不情愿地收了手。
　　倒是哥哥在转头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立马低头行礼，“温公子，家妹还小，不懂规矩，还请公子恕罪。”
　　温辰离倒也不在意，“无妨,在外头便不要如此规矩了。其实你这妹妹也挺可爱的。”
　　俞莱正想顶嘴，头立马被哥哥压下来，俞莱自是懂哥哥的意思，不情不愿地说，“还请温公子恕罪，也请温公子注意点，下次不要再跟我挑中一个东西了。”
　　“你！”哥哥叹了口气。
　　温辰离摇摇头，“不碍事，本就是在下跟姑娘挑中一样东西，理应当给姑娘，如今也是在下的不是，辰离在这里给姑娘赔个不是。”
　　哥哥打了一下俞莱，“温公子说的没错，本就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怪我这妹妹太不懂事了。”
　　温辰离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哥哥：“对了俞兄，你可知怜荫喜欢什么？”
　　俞莱率先抢答，“她喜欢我！”
　　“哎呀，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治治你，就不知道认错是吧。”哥哥继续说，“温公子应该送什么，怜荫那丫头都喜欢吧。”
　　“是吗？”
　　俞莱撇撇嘴，把那个护身符从手上摊开，“原来你就是我表姐的那谁啊，没想到，长得真是白白嫩嫩。呐，给你，这个护身符我表姐应该会喜欢的。”
　　温辰离忍俊不禁，“那，就谢谢姑娘了。”
　　俞莱无奈地笑笑，“别太感激我，这情，我可是会记下的。”
　　……
　　后来没多久，因为俞莱的爹娘要回渝州办点事情，长姐嫁入王府，兄长在皇宫里当军中大统领，俞莱又闹着要去表姐家住一段时日，俞夫人呦不过俞莱，只好安排下来了。
　　嗯…所以俞莱见温辰离的次数自然而然地增多了。
　　自然，俞莱单方面怼人的机会研究又来了。
　　“你走开，挡到我走了！”俞莱一见，眼睛就瞪着他。这是俞莱第139次攻击温辰离了。
　　温辰离手持青扇，仍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样，“二小姐，在下旁边还有这么大地方，为何偏要跟在下挤这地方呢？”
　　俞怜荫立马出来调节两人气氛，“莱莱啊，姐姐未来可是会成辰离的夫人的，你讲话好一点。”
　　俞莱就是看他不顺眼，继续骂，“温辰离你不是温将军的儿子吗？怎么不耍刀弄剑，非要当什么书生来谈情说爱！”这是第140次。
　　“在下耍刀弄剑的时候，二小姐不会在的。”
　　俞怜荫在旁边搭腔，“是啊莱莱，我常常看辰离舞剑的，俊俏极了。”
　　俞怜荫看向温辰离。温辰离也满脸宠溺地看着俞怜荫，温辰离用手揉揉俞怜荫的头发，“怜荫，也是麻烦你了。”
　　俞莱觉着辣眼睛，“行，我不无事生非，可你抢了我的怜荫姐姐，怜荫姐姐这么好，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了，你说，我不生气难不成你生气？”
　　“好啦，莱莱也是一片好心。”俞怜荫看着温辰离。
　　“嗯，你最大，都听你的。”
　　看着俞怜荫和温辰离谈笑的模样，俞莱总觉着心中像是梗着什么。
　　当天晚上，夜黑风高，俞莱没睡好，想着出来走走。
　　突然——俞莱被一踹。
　　俞莱被人套上了黑布，往后一拖，她只感觉自己头部突然撞到地板，头发被人拖起，头皮发麻，她开始奋力地叫喊，希望得到会有人来救救她“放开我！放开我！我是俞府二小姐！你们干嘛抓我！！”
　　遇到台阶时，头部突然受到撞击，俞莱是被硬生生拖上来的。
　　一股刺鼻的血味突然袭来，血从头顶流到俞莱嘴边，俞莱一直在冒冷汗，瞬间，恐惧充满了俞莱的内心。俞莱的脑子顿时挤进了娘亲死的模样。
　　俞莱开始抖。
　　“娘亲，不要，不要，不要死！！！”
　　脑海里，一双在不断流血的眼睛，一只几乎快要断的手，沾满鲜血，朝她伸来，“莱莱，不要看，不要哭，快点走！”
　　待俞莱醒过身来时，是被湿湿的东西沾满全身，到底是什么？好恶心。
　　黑暗中的人开始放声狂笑，“莱莱啊，本来呢，我是不想跟你说什么的。但是呢，你为什么偏要粘着辰离啊，辰离是温将军的孩子，我嫁进去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就可以幸幸福福的了。”
　　“你啊，不能缠着辰离，辰离是我发家致富的道路，你不准抢了他。”
　　“你好好待着吧，明天早上我叫侍女把你洗个澡，就可以离开了，不准再来见辰离了，不然，你这小胳膊嫩肉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俞莱瞳孔顿时收缩，原来俞怜荫跟温辰离在一起只是贪图荣耀，贪图钱。可是又是为什么，温辰离是这么地喜欢她，对着她，总有那片痴心的温柔……
　　俞怜荫捂住鼻子，“天呐，好臭啊，我可待不下去了，你好好享受吧，我走了。”
　　这一身臭臭的味道，使俞莱顿时明白，这是一股尿骚味。
　　俞怜荫说的没错，确实好臭，就好像人性。
　　贪婪，不知廉耻。
　　为了在这个世道毫无遗憾地生存下去，好像也就只能用这个粗俗的办法了，俞莱低笑。
　　她舔了舔自己已经流到嘴角的血，有的时候，俞莱真的应该感谢俞怜荫。
　　人在极度的情况下，真的会突破自我，毁灭自我……
　　她不能保证自己真的可以原谅俞怜荫，但是吧，这个仇，这个怨，她一定会翻倍奉还。
　　翌日大清晨，俞怜荫和温辰离还是来送俞莱回府了。
　　俞莱想借机说些什么，却被俞怜荫用眼神瞪了回去。俞怜荫转头又跟温辰离有说有笑。
　　这件事，她已经不打算告诉温辰离了，因为若是她认认真真地跟温辰离说一遍，也都是白费力气，白费口舌，她敢笃定，温辰离不会信。
　　俞莱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笑得很开朗，“我明日回府了，才不天天看你们几个，夫唱妇随，哎╮(╯▽╰)╭”
　　俞莱知道，她的心里已经装下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喜欢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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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开春，边境一片混乱。
　　温辰离的几个哥哥和父亲都战死沙场，让整个京都人唏嘘不已。
　　即将准备与俞怜荫成婚的温辰离，被皇上派去战场。将军夫人知道圣旨时瞬间晕倒，几个姨娘也很疼温辰离，不肯温辰离去参加此次战争，可温辰离却依然接受。
　　即将出征的前夕，俞莱一下子就慌了，这场战不知道死伤多少人，以现在的局势，一点胜算都没有，是不是，温辰离也会丧生沙场？
　　这个问题俞莱从来都没有想过，温辰离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怎么可能带兵打战啊，可事实就是如此，让人实在是难以理解。
　　俞莱去到原来的饰品店里，买了一个刻有“温”的护身符，又剪下自己的头发，写下一段祝福语，偷偷装进俞怜荫要送的盒子里面。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她把护身符塞到俞怜荫那，是知道，若是温辰离知道这是俞莱送的，定不会多在意几分，但那若是俞怜荫给的，没准会随身携带，事到如今，俞莱实在是只能自欺欺人下去了。
　　出征时，俞莱没有去。她不需要去哭的稀里哗啦，不需要让温辰离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喜欢他，这些，都不具有必要性，只是期望他能凯旋回来，如此便好……

　　出征后第二年，温辰离回来过一次，俞莱见到他那时，他早已没有了从前温柔的神情。
　　那一次，是俞怜荫嫁给陈府大少爷的时候……
　　今夕过后，温辰离就真的再也没有软肋了，往后余生，在战场上带过的那些日子，是真的，绝对的，不能，有软肋，因为它会成为结束性命的筹码。
　　他这一生的荣耀却不法挽回自己深爱的人……
　　俞莱觉得温辰离应该会想，他这一生把感情都赌在了这里，半路就被劫胡了，真可笑啊。
　　俞莱还记得，他就坐在一个木椅上，那时候的面具并未遮住全脸，只露出下半边脸，一个人，静静地饮酒，没吵没闹。
　　就这样，看着俞怜荫出嫁。
　　说实话，俞莱也挺为温辰离心酸的，就像当年，他与俞怜荫之间的感情里，俞莱终究也只是一个旁观者。
　　其实不瞒人说，这场戏，是俞莱做的。她说过，会让俞怜荫付出代价。
　　心疼？不存在的。
　　俞莱自幼丧母，是俞府收养来的；温辰离兄弟、父亲全都战死沙场，只能靠自己来维系整个家。他们俩凑一块，倒是一对事迹相投的鸳鸯。
　　俞莱听说，人一旦有了一个深爱的人，就会变傻。没想到，这智勇双全的温大将军也是如此啊。察觉不到别人的爱，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痛心不已。
　　真荒唐啊！这世间哪个不荒唐？
　　现在，温辰离变了，俞莱也变了。
　　这是这个世道逼的，逼的不得不改变自己。
　　若是放在从前，谁又能想到那个天天火急火燎，毛毛躁躁，到处惹事的俞府二小姐也成了大家闺秀，秀外慧中，活泼开朗中还深知礼数，让无数男子倾心；谁又能想到那个温文儒雅，彬彬有礼，待人谦和的温辰离会变成一个武功绝世，冷若冰霜，手沾无数鲜血的男子。
　　有时候，俞莱都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眼眸如墨，面容如冰，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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