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曲]雪融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晋升惊到了，稀里糊涂地接了旨，又给宫人和传旨太监塞了赏钱，打点完一切后，我便回到软榻上窝着，开始脑内复盘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

　　实际上，除了最开始侍寝时与皇帝近距离接触过外，我再没有见过他。因此他没有理由晋我一个默默无闻的才人的位份。

　　于是，我便遣了小春前去打探消息。

　　小春不负所望，顺利探得皇帝突然晋我位份的原因——贵妃亲自向皇上请旨，晋了我的位份。

　　我陷入沉思，我这个人宅的很，除了去皇后和太后跟前请安问好之外，便再没有在其他嫔妃那频繁露脸，平时也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位贵妃娘娘是看不下去我这么懒散不思进取，非得让我掺和进后宫的争斗里吗？

　　我很头疼，如此轻易得来的消息，只怕不出半日便会传播到后宫的各个角落。到时候就算我不想，也会被当成贵妃那一边的人。

　　我招呼小春，让她拿上谢礼，一同前往贵妃所在的长生殿。

　　既然对方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定然是要去谢恩的。

　　我本以为贵妃娘娘是看上了我什么，觉得我是个值得培养的人才。结果，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并非如此。人家看重的，不过是我与贤妃的亲缘关系。

　　“听说，贤妃与你是族亲？”身着粉色华丽宫装的贵妃柔若无骨地斜倚在软榻上，并未看我，只是专注把玩手中的玉如意，拖长了嗓音问道。

　　我立在堂下，仔细琢磨着贵妃的意图，如实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嫔妾不过是陆氏旁支，有幸与贤妃娘娘沾了亲。”

　　早前在自己寝宫歪着的时候，小春和我身边的另一位宫女云婉时常会将宫中嫔妃之间的利益关系一一汇报于我，无聊的后宫生活全靠这些小八卦来调剂。

　　因着进宫前父亲对我的嘱托，所以我对贤妃相关的信息格外关注。

　　其中便有“贤妃与贵妃不和”这条。这两尊大佛皆是后宫的主位，都是我得罪不起的主，因此我在心里给这条信息画上了重点，告诉自己以后说话做事多注意一些。

　　虽说我已经决定默默苟在后方平稳度日，但多了解一点信息有益无害。后宫看起来宏伟庞大，但和外面广袤的天地比起来，终究不值一提。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把这么多人困在同一个地方，迟早有人要发疯。后宫无休止的争斗，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思绪回到眼前的贵妃身上，只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未对我刚才的回答回应一二。我内心有些忐忑，心头飞过无数的猜测。我知道贵妃和贤妃不和，那么贵妃为何会莫名提携我这个“仇人之妹”呢？

　　总不可能是指望我来帮她对付贤妃吧？姐妹相残，然后她好坐收渔利？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她选错了对象。

　　我垂着头，等待着上头的人发出下一条指令，却只听见她说：“我乏了，陆美人跪安吧。”

　　“是，嫔妾告退。”我压下心头的重重疑惑，躬身退了出去。

　　出未央宫的时候已是傍晚，初冬时节的冷风刮在脸上让我思考过度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我回身望了眼已经燃起灯的未央宫，叹了口气，对身边扶着我的小春道：“我们回吧。”

　　在晋升为美人之后，掖庭那边再未克扣过我的月钱。我本想追究他们之前克扣我月钱这件事，但是考虑到我现在还只是个美人，只比之前的才人高了那么一丁点。若是落下个欺凌宫人的罪名，只怕又会被拉到原来的位子，甚至更低。

　　后宫向来倡导以和为贵，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做为好，哪怕我确确实实是受害者。在没有可靠倚仗的前提下，想要讨公道简直是痴心妄想。

　　虽然心疼我被无故扣掉的钱，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我只能忍气吞声。

　　前世的我是个苦逼打工仔，日日需要忍受来自老板和领导们的打压，没想到换了个世界，我还得被人欺压。

　　我捏着手里的银子，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顿时气得连早餐都吃不下了。

　　眼见我突然面色不虞地搁下筷子，小春连忙上前问道：“可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

　　我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过分外泄的情绪，连忙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便让小春她们撤了餐盘，领着两个小宫女去外面散心。

　　我没选择去御花园那个后妃扎堆的地方，而是去了太液池。那地方就在御花园对面。胜在格外清幽安静，是个排解心情的好去处。

　　我沿着小路往萋霜亭走，那里视野开阔，景色清幽，而且没多少人会往那里去。等我登上去往那座亭台的台阶时，却发现那里有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身着玄色绣金龙纹长袍，头戴金冠，身边还跟着赵公公。万万没想到皇上会来这里。按照以往的规律，下了早朝之后，皇上必然会去御花园散步。这不是什么秘密，但凡有心想要获得皇上恩宠的妃子都会知道这件事。

　　因此大部分嫔妃都会去御花园蹲守，以求和皇上来个不期而遇。

　　至于我这个不想争宠的咸鱼为什么会知道，当然是因为我在御花园偶遇过太多次了，已经总结出规律了。皇上这个人挺奇怪的，明明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一股浓浓的霸道总裁味。

　　侍寝的时候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仿佛一个无情的打桩机。

　　味太冲了，受不了。

　　每次在御花园看到他，我又不好掉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请安。我无法违心地说出“臣妾想要陪您一起走”这种意图过于明显的话，只打算请个安便麻溜的离开。

　　结果这人自己还不乐意了。明明是他先让人不要打扰的，我都打算走了，他把我叫回来了，还一副责难的口吻说道：“你还真走啊？”

　　那不然呢？我怀疑这个人脑子坏掉了。

　　然后他说：“来都来了，那便一起吧。”

　　我：“……”

　　我能怎么办，对方是皇帝，而我只是个低位的妃嫔。久而久之，我就不太喜欢去御花园了。

　　现在，我又看见他了，我感觉有点郁闷。赵公公率先发现了我，我也不好假装没看见，只能认命地上前请安。这次皇上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口赶人，而是相当平和地同我聊起了天。

　　这种反常让我有点心慌，但我只能陪这位爷聊下去。

　　皇上的心情并不好，开口便是一声叹息。我想起小春前些时候对我说过，皇上这几天正烦心，但她并未打听出皇上因何事烦心。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臣妾观陛下烦闷，可否问问您因何事忧心？”

　　皇上并没有看我，只是望着远处浩渺的烟波，默默叹了口气，道：“朕在想小时候的一件事，朕……小时候做错了一件事情。”

　　我嗅到了八卦的气息，难得会从一个皇帝口中听见“做错”这个词汇。

　　“那个时候，朕还是一个小孩子。也是一个酷热的夏日，安平侯在家中设宴，父皇带朕一同前往。

　　“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许下那无法实现的约定。”

　　我顺势问道：“陛下……同谁人做了什么约定？”

　　“是安平侯的女儿。”皇上叹了口气，答道，“朕当时夸下海口，说攀上京城最高的峰顶，就能到月亮上去。旁的小孩都因朕的皇子身份而不敢有异……可偏偏她……”

　　“她竟当场和朕吵了起来，朕心绪却又不服，约她一月后在西郊再聚，带她到山顶上去，再上那月亮去。”

　　我挑了挑眉，心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错事，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话。但是既然能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皇上如此烦恼，向来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

　　看他情绪如此低落，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只好安慰他道：“谁都曾是孩童，这算不得什么。”

　　皇上摇了摇头，接着道：“可……就是这一句话，朕害了那个女孩儿一辈子。”

　　“一月后，朕未能赴约。而她……竟真的绕过安平侯府上下的耳目，偷偷跑了出去，在郊外苦守一夜未等到朕，却失了音讯……”

　　我心情有点复杂，却是这种事情搁任何人身上，都会感到愧疚不已。我没有打断皇上的叙述，只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突然忧心此事。

　　“此事朕瞒了十年，每当想起那个女孩儿同朕争执时那坚持的目光，都会心头悸动不安。

　　“朕对不起她，却又很怕再见到她……朕一直希望她仍好好活在这世上，一点也不比在安平侯府上差。”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心底默默回答。试想一个小女孩在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岭失踪，怎么看都不会平安无事。她还那么小，就算再机智过人，也只是公侯府上金尊玉贵养大的千金小姐。

　　可是我不能这样说，只能安慰皇帝道：“皇上治国有方，天下太平，鲜少有歹徒作乱之事，那女孩儿定然无事罢。”

　　皇上难得宽慰地笑了笑，接着说：“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无事’，但她的确活着，还回到了安平侯府，就在上个月。”

　　“安平侯想让她入宫为妃……说，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一直慕着朕……可朕觉着，她应该恨着朕才是。现下朕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我心下一沉。

　　一个失踪十年的人会爱着当初害了她的人，这种话鬼才信。虽说皇上是无心之失，却害了一个女孩的一生。在这个对女子格外苛责的时代，失踪流浪十年就代表着她的名誉全毁。若非这女子心智坚韧，绝对会被那些长舌闲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前世的我幼时也曾在外流浪数载，不知父母是谁，我便当他们都死了，我太明白这种感受了。如果我当初没有遇到那群值得托付的朋友，怕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吧。

　　在尚未遇到好人之前，我什么样的责骂没听过，那时候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对其他人抱有好感，只有警惕和戒备。我很害怕他们一边笑着一边折磨我，就像那个领养我的人一样。

　　回到安平侯女儿身上，或许安平侯想要她入宫，不过是为了弥补。可这位安平侯千金就不一样了，若她对皇帝的不是爱，而是恨，放她进宫无异于是在皇帝身边投掷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臣妾觉得不妥。”我大着胆子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果不其然迎来了皇上有些复杂的眼神，定了定神，接着道：“这……安平侯家这姑娘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怎就急着送进宫来了。”

　　“朕也觉得奇怪。”皇上拧着眉头，仔细思考着，“当时安平侯同朕说的时候还十分舍不得……”

　　舍不得？这便好办了许多。

　　“皇上您看，进了宫之后，安平侯想要再见女儿一面可就难了。安平侯千金在外流浪十年，还未与安平侯好好团聚呢。”

　　皇上不再说话，下意识地摩挲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看来他在认真考虑我的提议，于是我再接再厉，接着道：“依臣妾愚见，若您真想补偿，不如为这个姑娘指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样她既能与安平侯时常见面，也能拥有和美的家庭，何乐而不为？”

　　“是了。”皇上颔首，颇为赞许道：“那便爱妃的意思办吧。”

　　其实我并非因为皇帝身边将要多一个妃子而吃醋或者嫉妒，我倒是不介意身边多一个漂亮的姐妹，只要她不来害我，我都可以和她友好相处。我只觉得将那位姑娘接进宫，对她并不公平。她已经在外面吃了十年的苦了，再将她置于后宫这个随时可能丧命的环境，这真的是补偿她吗？

　　至于那位姑娘的真实想法，我根本不想去探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