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作者:小羚羊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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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快寺修痛快道


      “为何要亥时才开市?讲究是讲究,但城中的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摆摊也无主顾来买,平白苦了商贾受冻。”明珠走在灰衣少年的身侧,小风一吹,吹得他打个激灵。
      ‘舍生忘死’正是离裁缝铺不远的酒楼,三人没走几步就穿过古石碑旁空旷的空地,已经入夜,空无一人,显得寂寥又恐怖,周围那圈商铺点着的昏黄灯笼模糊地穿过夜色,堪堪照亮他们的前路,来到紧闭的大门面前。在高悬大梁的四字牌匾下面,门框左右两侧共题着一副对联——“人生实苦,浮盏做舟”。
      这字明明如戈摧铁挥,好一派尊严刚毅,却难掩点钩转折间的几抹柔情,丝毫不逊扬州的书法名家,落款姓名皆无,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二掌柜。明珠在心中叹一声好字!嘴上却仍把刚刚的话说完:“只怕这么荒凉也赚不到…到到到到底从哪蹦出来的这么多人?!”
      跟在少年身后推门而入,一向沉稳持重的明珠被酒楼中的景象大吓一跳,带着人气儿的热乎劲扑面而来,熏得他头脑发热晕头转向,连说话都有点结巴。谁能想到门窗紧闭的‘舍生忘死’,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是这般欣荣,是这般热闹?
      赤膊的壮汉们一脚踏着长凳,正划拳划得高兴,比着谁喊的声音大:“哥俩好啊,六个六啊!”“八匹马啊,九魁首啊!”
      斯文体面的商人正啜着小酒,听酒楼里唱曲的姐儿‘咿呀—咿呀——’得唱着《游园惊梦》中的那折‘求真’。
      邻桌的那几个小贩不老实,眼睛一个劲瞟着曲姐儿丰盈的臀线,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一个比一个笑得猥琐下流。
      “是在下孤陋寡闻,看街上冷冷清清的,误以为这是座死城。”明珠不由感叹。
      而满堂的这七、八张大方桌,更多坐着的是像他们师徒二人般的道人,老少皆有,胖瘦皆全,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闭目养神。
      虽说本朝的道门皆奉老君为尊,但门下术法万千,诸道士各有各的修行。背地里是谁也瞧不起谁,明面上则是几乎要撕破脸。此时,门边的那桌正有一胖一瘦的两位道爷面红耳赤地争吵着。
      “茅山乃道门执牛耳,其它门派道法末流,总是上不得台面。”那位份量十足的道爷,手一拍拂尘连带着桌子抖三抖。
      “道友此言差矣,茅山要是真厉害,这百年能连修仙的门儿都没摸到?符都画不出一张吧。”瘦道士气定神闲,说话间还给明珠三人微微颔首:“问道友安。依在下看老君之道,吾辈上下求索,皆是并肩而行罢了。两位道友说呢?”
      “啊呸!你不愧道号是真砂。”胖道爷眉毛胡子气得竖起,“人是真傻,绝不掺假。天战乃天劫啊,若不是我派的修士前辈以身犯险,如今焉有尔等蝼蚁小派的立锥之地。两位道友评评理,贫道说得对不对!”
      “嗯…都对,都对。”被拂尘拦住的明珠尴尬地假笑几声,赶忙护着师父和少年绕路走,边走边悄声问道:“师父,天战是什么?从未在书里读到过,也未听您提过。还有,茅山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听起来是不会撰符?”
      偏偏老道士的眼睛直直钻进别人的小酒盏里,所谓的不沾荤腥无非是不想花银子的说辞,如今肚子里酒虫直打鼓,鼓声大过雷,压根没留意这番有关‘天战’的争执,更没心思理徒弟,敷衍他说:“蚩尤黄帝之战,不就是天战。那个…祝融共工之战,不也是天战?你平日这么爱读书,白读。”
      身旁,贺姓少年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以审视的目光在小道士心思单纯的脸上扫过,但那种掺杂着探究的疑惑、思考很快湮没无踪。只见他招来店小二,烦请人帮忙腾挪出张空桌子,假装没听见明珠的问题,如常般笑着说:“酆都是座死城,但死城有死城的活法。二位道爷先坐,劳烦小二哥上两壶酒,再挑几盘小菜带上来。”
      “得嘞!”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子,讨好地说:“今儿的‘金玉’味正量足,客官真是好眼光。”说完,忙不迭作揖要去准备,倒是那位老道士不忘高声嘱咐他道:“要酱牛肉,多切点,别小气啊!”
      “师父,总不好让人家如此破费。”明珠见坐在对面的贺公子并不富裕的样子,寒冬腊月仍是单衣裹身,本就瘦瘦小小的身体,看上去额外单薄。在裁缝铺里连给自己制件新衣服都舍不得,居然还请自己和师父喝酒,心下十分不好意思,右手又下意识地摸向左手的腕子,但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只能怀着歉意开口:“那个…那个我们师徒三人很少出远门,我师父说话缺根…呃,直接,望小公子海涵。在下道号明珠,家师金盏道人,皆是在扬州的痛快观修行,修的是痛快道。”
      老道士自然知道徒弟想说他“缺根筋”,抬手就要弹人额头,可他的胳膊刚一动,明珠就洞悉地撇撇嘴,眼睛虽不看师父,但待指尖弹到额前,人已是熟练地仰头躲开,回身时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痛快道就是要痛快喝酒,痛快吃肉,痛快做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光顾我在说,还没问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只是一介书童,谈不上‘公子’二字。在下贺延卿,是卢家郑掌事九爷的伴读。”
      贺延卿随手给二人斟满茶,看向金盏和明珠,清秀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微妙的羡慕和失落,但很快被明朗的笑容冲散,坦然地夸赞他们。
      “两位道爷的师徒感情真好。”
      “嘿,其实是天天被师父弹脑袋瓜,迟早要被弹傻了。”
      明珠想想就觉得脑壳疼,不由自主地伸手揉揉前额。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的贺延卿神色一动,余光瞟见店小二朝此桌走来,就没有再继续闲聊下去。
      小二哥热情周到地招呼三人:“客官,您的一盘酱牛肉、两碟拌菜瓜、这两壶金玉酒,齐全!小的多一句嘴,您别嫌烦,这酒虽不烈后劲却不小,慢慢喝才能品出滋味。三位面生得很,这是来酆都观景还是买符?”
      明珠感兴趣地挑起浓眉:“观景?买符?这酆都还有景可观啊,有道观写符可买?”说完,抿一口他斟的‘金玉’,刹那满口生香,回味中甘甜又带着轻微的苦涩,“好酒!小师弟肯定喜欢!”
      一旁的金盏道长就着三两口牛肉下肚,把酒盏喝个底儿净,又等贺延卿给自己毕恭毕敬地满上,这才舒舒服服伸个懒腰,跟着徒弟一般喊道:“好酒!两壶不够,再来个十壶二十壶才够喝。”
      “唉哟!道爷!您悠着点!”
      老道士一捋白眉:“我们仨付银子喝酒,你还心疼不成?”
      这顿酒他不会掏一个铜板儿,话却有本事说得是理直气壮,让店小二赶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这番意思。
      “哪能啊?只是这酒是我们二掌柜的方子,厉害着呢!上次有位壮汉只喝一壶,立刻分不清东西南北,当晚的鬼市都没赶上。道爷要也是来买符的,莫因贪酒耽误大事。”
      “你看贫道像冤大头吗?”金盏接连喝下三小杯,这才微醺地摆摆手:“我们…来买朱砂和糯米黄纸。几张小符自己写写就是,买…买啥?来…嗝…满上。哟,你这姓贺的后生不喝酒只喝茶啊?那多不痛快。”
      金盏的话让店小二表情登地古怪起来,贺延卿始终低头喝茶,在裁缝铺已经听过这二人不少的疯言疯语,如今倒没有当初的那般惊诧。他干净的外表下,巧妙掩盖住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深沉心思,暗地里认真观察他们的谈话。
      心善的店小二朝几人走近半步,这才认认真真地压低声音劝道:“道长,这种玩笑在酆都开不得。您就是道法再精益,可不是鬼娘娘钦点的符生,如何能写符?让卢家的听了,只怕要惹麻烦。”
      老道长醉眼瞥他:“怎么写不得?”
      “天地灵气早没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店小二想也没想地直说,“谁不知道天下符文出一卢,他们祖上受鬼娘娘庇护,这才能在慎符司供奉符生,借鬼力写些符箓用。您是来买符的,怎么会不知道卢家?”
      明珠心下好笑,嚯,他们下山时还给小师弟摆了个聚灵符阵,怎么到这天地灵气都没了?符生又是什么?鬼娘娘又是什么?统统是他从未听过的新鲜词儿,抬眼瞧瞧师父,师父早迷迷糊糊,看来这酒确实厉害。
      转念一想酆都此处闭塞,恐怕修行的道法都与众不同,小二哥口中的灵气定与寻常灵气是同词不同义。正要开口细细问时,只听不远处的一桌小贩唤道:“你这伙计,屁股黏他们那了?来,给爷们上些新酒菜。”
      店小二只得略表歉意地作个揖,忙转身要去招呼,临走不忘叮嘱:“您您您…少喝点!切记切记,万万不能再说刚刚那些话!要惹祸上身的!”
      始终察言观色的贺延卿将茶杯轻轻放下,一边给自己慢慢续上热水,一边若有所思地悄悄打量师徒,似乎要从师徒俩的神色上分辨几分真假。
      明珠本就是忠厚诚良的单纯性子,见人走远便不想再深究。反倒瞟见师父竟连酒壶都拿起来,不禁一个头两个大,上手要抢,“您今日怎么了?喝酒吃菜如此急,渭尘不在,没人跟你争啊,回去时给你和小师弟都带点。”
      “这酒好,闻着就让人醉。”老道士举着酒壶,晃晃当当却不失灵巧地避开徒弟的手,看来那番关于“灵力没了、鬼娘娘、符生”奇言妙语,压根醉得没往心里去。“酒叫金玉?…金玉良言…嗝…好名字啊,好名字。嗝,你小子,也有个好名字。”
      指着贺延卿说:“贺…延卿,延卿延卿,以名判命,那就是想…嗝…要活得久一点。就像小魔王,渭尘渭尘,涤清凡尘,他啊,这辈子不求别的,简简单单,无瓜无葛,平安活过去算完!”
      这醉鬼模样,让对面的少年体会了一把明珠的哭笑不得,只能笑应道:“承蒙老道长吉言。”
      “吉言,哪吉了?取名字…嗝…没屁个用!你这娃娃想嘛,一次不中用,两次肯定也不行。”
      “不吉利的话不能乱讲,您喝多了,不准再喝。”明珠头大如斗,今日师父有几分奇怪,他酒量很好,断不该醉到胡言乱语的地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与师父争夺酒壶,没看到少年霎时间怔在原地,嘴唇嗡动几下,正如裁缝铺相见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有什么心思,被安安静静地重新埋葬回心底。
      待小道士决定听天由命,索性放弃挣扎的时候,这才听到贺延卿嗤笑出声,声色清朗好听,眉目盈盈若水,故作轻松地打趣着说:“渭尘,是个好名字。可老道爷,难不成他是神仙,有三头六臂九条命,活过一次不够,还能重头再活第二次?”
      旁边有路经的耄耋老者听闻,也不禁跟着哄笑:“这么稀罕!那快把神仙带出来见见!要知道,祈巳二十七年天战之后,这世上可没人能修仙咯!”
      说完,大笑声到最后化作一声长叹,背着手,一边摇头晃脑地走远,一边低声嘟囔:“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那种疯子’还没死绝?真是活受罪,唉。”
      只留下金盏晕红的老脸再次垂向酒杯,理都不理旁人,醉得眼神涣散,险些支撑不住趴在桌上,醉意盎然间突然想到店小二那番话,老头猛地又精神起来,鲤鱼打滚般挺直腰身,指着头顶骂道:“嗝…天地灵力怎么能没?放他老君的狗臭屁,没了…嗝…我们还怎么修祖师爷的痛快道啊!”
      而这骂声很快湮没在舍生忘死楼照旧的划拳声、曲儿声、争吵声中。
      没有人注意到,楼外正有几只黄符纸叠就的信鹤跌跌撞撞地腾飞到半空,继而忽闪着翅膀,朝城东阔气堂皇、豪建奢制的卢家大宅飞去。
      楼内,通向二楼招待贵客的小间的楼梯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店小二恰巧抬头瞧见来人,赶忙点头哈腰地招呼:“九爷,您这就要走?这鬼市还没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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