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

　　一片洁白的羽毛飘落在灰色水泥地上，“嗒”清脆一声，羽毛球落在人为画出的白色的线内。又是“嘭”重重的一声，一个男孩儿面朝地直直摔在了粗糙不堪的水泥地上。那一球对手放了小球，他来不及再赶到网前，于是全身扑出去企图去够，然而......
　　他勉强用小臂挡住了脸，手肘“哗啦”被水泥地蹭破了皮，膝盖也由于摩擦而直接破皮见血。
　　随之而来的是“菜鸟，你打的也太垃圾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网的人，黑黝黝的皮肤，咧开嘴不住讥笑，站在对面网边的人也附和着。
　　男孩试图站起来，但膝盖痛得爬不起来，夏天的太阳毒辣灼人，裂口蹭在肮脏的水泥地上，针扎般的疼。
　　好疼......他想着......
　　阳光刺入眼中，似乎太阳都在嘲讽他:“真垃圾。”他把头埋入肘间，手肘不知哪条筋抽搐着，水泥味铺鼻逼进，混合着夏日暑气炎炎，炙烤着他，几乎要晕过去。
　　突然...腰间被人一搂，那人手搂得很轻，但又刚刚好地把他带起身来。他整个身体几乎是摊在那个怀里的，身上汗的黏腻完全蹭在了那人白衣上，扑鼻而来的是清爽的柑橘气味，微微发甜。
　　那人撑起他未破皮的左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男孩被暑气熏得昏胀胀的，但还是能意识得到，是有人在帮自己，私心里还期盼着这人能帮自己顶回去。但那人一声不吭，只是半搂半扛地把他扶起带走，出了公共羽毛球场。
　　迷迷糊糊地，男孩感觉仿佛不是自己在行走，那人就这样把他带到围绕大树的木椅上，被放下时也是轻飘飘的感觉。
　　“你家在哪儿？”那人把他放在椅上后，并排和他坐着。
　　男孩此时头昏沉欲裂，脸上不住滑下汗水，嘴唇干裂说不出话了，身体不自禁地向他右侧那人倾去。那人并没有把他推开，更没有嫌弃他的一身汗味。
　　这人身上香香的，好干净好好闻。男孩这么想着。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和样貌，只想着这么靠着那人好舒服。心中忽然转弯，妈妈说不能和陌生人多接触，万一这个人把我卖了怎么办？还把我的眼睛鼻子各种地方割了去卖钱！不行！想到这里，他聚集力气企图起身，却又功亏一篑，似乎那人身上有吸力似的，他无法控制地又靠下去。
　　接下来，男孩完全昏过去了，发生的事也记不得了。
　　醒来突然发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盖着空调被，开着空调莫名地爽。夏日下午阳光慵懒地透过白纱窗帘洒近布满木质地板的房间里，房间里弥漫着那清爽的气味，说不出的惬意。
　　他主观上不愿起身，就这样躺一辈子都好。客观上，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但一定不是自己家，好像也是睡着别人的床，这样不好。男孩还是起身了，床头柜放着一半大西瓜，一旁摆了个勺子。坐在床头柜边上的懒人沙发上的是个男生，背着阳光，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暖的，绒绒的，一看就比自己大个几岁了，身形上也更大一些，正低头抱着西瓜一勺一勺挖着吃。见他起身了，停下了手上动作，直直看着他，出口第一句却是：“哇！你眼睛好大！”
　　男孩愣着。
　　“哦哦哦，我是说你眼睛大。你好像还中暑了，我就把你带回家了。”他说完立马又挖了一口西瓜放嘴里，昂呜昂呜吃着。
　　“啊，谢谢...”男孩立马下床，想出去回家又觉得这么走了不好，人家好歹也是帮了自己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珠子转了转观察了这房间。房间很大，感觉有点空旷，木质地板很温馨，床另一面是书柜连着书桌和电脑桌，正前方是电视机和电视柜。说简单也简单，8岁的男孩脑海里还没有词可以形容这样有质感的房间，只觉得好漂亮一房间。
　　那人见他下床杵着，又开口道：“你坐吧，你擦伤的地方我爷爷帮你擦了红药水什么的，应看着都疼，不过你当时睡昏了也没哼个声。”
　　男孩听了乖乖座在床边，又连忙道谢的。那人连说：“小意思！我刚好经过，看你摔的狗吃屎，又被人笑，惨兮兮的”，他嘿嘿笑了几声，露出两边小虎牙。“我应该比你大吧，我叫周昱之，13岁，在天城中学。”
　　男孩听他自我介绍了一番，好像下一轮要到自己了，于是看向周昱之也做起了自我介绍。他低头玩扯着自己T恤的一角，道：“我...比你小，我叫何霄，冲上云霄的霄，8岁。在天城小学。”

　　“还记得我吗？”那个男人浅笑着，露出了两边的虎牙，边说边弯下身捡起何霄被风吹落的帽子。
　　何霄愣在原地，脑海很模糊很混沌。今天罗逸予的话已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他努力搜索脑海中留下痕迹的形形色色的人，很熟悉，但是谁......
　　那人见他说不出话，低头拧了拧眉骨，继续微笑着道：“周昱之。”
　　周昱之刚说完这三个字，何霄突然感觉仿佛身体有电流穿过一样，一下点醒了自己。
　　“啊，周、昱、之。”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短短几秒，尘封记忆像复苏似的，一幕幕被岁月长河洗练出来，重新被唤起。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个2个夏天，西瓜味的，柑橘味的，咸咸的，甜甜的，真挚美好又戛然而止。
　　“你当时突然不见了，好久好久不见啊。”何霄挠挠头，接过周昱之递给他的帽子。
　　“我父母突然回来帮我办好手续，就把我送出国了。你当时去比赛了，我来不及去场边和你道别。”月光如水水如天，他站在何霄面前，眼眸中如布满繁星的星河，闪烁璀璨。
　　何霄望着他的眼睛，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久违的温柔。不知是晚风吹拂，还是夜月映衬，通身说不出的舒畅，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问候，话都没说几句，但周昱之的澄澈的笑眼和虎牙，莫名地让人安心，放下一切防备。
　　“还站着啊！”周昱之先发话了。
　　何霄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对！进来进来。”开了锁，穿过院子引周昱之进了家里。
　　院子连接了大门和住房，本是漆黑一片的小院，布满了串联小灯，上面夹着几张何霄和妈妈的照片，院子石板地上两边放着花花草草，自然地流出了给人入室的道路。黑夜下抬头是新月和繁星，低头是院中温暖昏黄灯光。
　　周昱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哇！你蛮有情调啊！”
　　“嗯，我平时有事没事就随便买点东西装饰装饰。”
　　“你......”周昱之还在他身后，看着为数不多的几张合照，却没有其他关于何霄和羽毛球的纪念照，便顿住不再说话。
　　“怎么了？”何霄注意到了，直接进屋去水壶里给周昱之倒了杯水。
　　周昱之坐在软沙发上，环顾何霄的家，灰色沙发，正对着液晶大电视，电视柜旁立着花架，架子上摆着一盆养的不错的红掌。电视柜上放着个小鱼缸，里面养了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何霄从厨房走进客厅。厨房和客厅没有隔板当着，连在一起，一个正方小木桌，应该是餐桌，桌上摆着杯架，挂着各种各样的杯子。沙发左边是一节楼梯，上去是二楼。周昱之记得，何霄和他妈妈是住在二楼的。
　　这个家比当初第一次来的时候，更像个家。或者说，当时只是一个住所，而现在因为这些装饰有了生活气，四下透着温馨。
　　但完全不见踪迹，被剔除掉的是曾经何霄爱如生命的羽毛球。没有一点点羽毛球的影子。他记得新闻的报道，也记得最后一次去看何霄比赛，那场世青赛何霄赢了，但比起前两年赢得并不轻松，虽然在领奖台上何霄还是冲着镜头笑着。

　　6年前发生了什么，6年里何霄在做什么，他很想知道，却又害怕触碰到何霄的心底最不愿被人提起的一隅。何霄一直是个好强的人，炙热的人。喜欢一样东西就一定会努力得到，什么东西都一定要去试试，去争取。正如当时的小球，明明知道接到的几率不大，但他还是会纵身尽力去够，即使皮破血流，炎阳酷暑。
　　周昱之反复在心中思量着，双手交叉大拇指不停地互相绕圈。何霄静静坐在他身旁，并没多说什么。客厅灯并不是很亮，月光肆洒在木地板上，一如当年午间阳光，温暖旖旎。
　　最终还是周昱之先打破这份静谧：“你暑假平时干什么？”
　　“我平时上学嘛，暑假去当羽毛球教练，教教小孩子。”
　　周昱之听他提起，顺着何霄的话路，假装随意地说：“你不比赛了？当时你世青赛我都有去看，连续三年。”他说的很慢，边说边用余光看何霄的表情。
　　何霄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询问，早就学会了隐藏情绪变化。“嗯，不比了，现在上大学，读读书，以后工作挺好的。”
　　这话在别人听来再平常不过，每个人选择不同，人生轨迹不同。没有人规定一定要一直做同一件事情即使以前做的有多好。但周昱之明白何霄这是在克制，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羽毛球是刻在何霄骨血里的东西，难以磨灭，那份热爱不会消散。何霄现在的态度并不正常，自己能做的是什么呢......
　　何霄手机突然亮起，消息显示来自罗逸予。何霄又按下去。
　　周昱之察觉到了何霄的反应。“看吧，没事啊。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哈。”
　　“不......再...坐会儿。”何霄的挽留并不是命令式的，但令人难以抗拒。周昱之感觉得到何霄仿佛一个溺如尘世深海的人，需要一个人去救他拉他。他眼底的落寞是藏不住的。
　　“好。”周昱之柔声回着。
　　二人许久没有动静，都是静静坐在沙发上，但这种氛围很让人安心。
　　何霄叹了口气，解锁了手机。罗逸予发来--明天几点？何霄盯着手机屏幕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输入什么，俯下身体垂下了手。
　　周昱之喝了口水，抬头盯着天花板，缓缓道：“无论什么事，直接面对永远比逃避解决的快。不清楚想要什么的时候不妨就去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是你当时说过的。”
　　何霄转头看向周昱之，周昱之侧颜被月色镶上了银边似的，温柔而迷人，长长睫毛下，眼睛弯弯，高挺的鼻梁，端正而具有翩翩公子气。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晶莹着的。
　　这样一个人啊，回来了。何霄心想。
　　打开手机，输入着：明天10点半，地址我定位给你。
　　发完又按下锁屏键。
　　碰上了周昱之正盯着自己，何霄见他这样看自己，不自主地摸摸脸。周昱之笑了出来：“你眼睛还是很大唉！”
　　“嘿！我还以为我脸上有东西呢。”何霄呼出一口气。
　　“我回去啦！”周昱之起身，何霄随着起身。“你家还住在原来那边吗？”
　　“暂时去住住，叫人打扫了。”周昱之侧过身，余光瞥了一眼何霄。何霄明显有些着急，好像要说什么。周昱之即刻转身走向小院。
　　只听背后何霄说道：“我陪你走回去吧，好久没去那边了，路...路可能有点改了，难走。”
　　周昱之藏住笑意，又转向何霄道：“好啊，我车先就停你家这里哈，明早再来。”
　　“嗯。”何霄走向周昱之，二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
　　都走得很慢。

　　“明天，有空吗？”何霄问向周昱之。
　　“约我啊？”
　　“我明天先给一个小女孩上课，然后以前的...队友找我...打...羽毛球。”
　　周昱之静静听何霄说着，并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何霄愿意这么和他说，他心里已经喜不自胜了。
　　“好，那明天我来找你，一起吃早饭。巷口那个馄饨店我在新加坡想死我了！”
　　“嗯，一起去吃。”何霄望向身旁的周昱之，露出浅浅梨涡。
　　是夜，星空明朗，风送花香，蝉鸣清香，新月初上，涓涓细流，水波澹然，月华静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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