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关系

　　陈述下午去了趟“夜色”。早晨听了余生一句话生出的不爽快，在“夜色”枯坐了半天，才又重缩回皮肤里。
　　“夜色”似乎24小时不打烊，无论什么时间来，总有人在寻觅，也总有人在等待。可他既没有搭讪的兴致，也没有被搭讪的资质，缩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喝着没有不含酒精的天价无名饮料，毫无存在感。
　　闭眼小寐，余生的眉眼自动浮现出来，殷勤地为他服务，越贴越近，真实得吓人，陈述猛地睁开眼，杯里空空怀里空空，心里一片寂静。
　　好看是真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
　　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陈述看了半天，不打算接。如果真有事，会再打过来或者发短信。否则也就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个病人而已，一个长得还算过得去的病人而已。没什么可说的，应该就此别过，此生永不相见。至于那台稀罕的手术，即便不现场观摩，录像也能看。
　　橡木桌面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但不妨碍陈述隔空想象，话外音自动跟上：“瞧瞧你这副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得上！”
　　嗯，配不上。
　　陈述慢条斯理结了帐取了车，一路蘑菇，擦着值班的点儿回了医院。

　　“21床心脏也不行”的谣言传到陈述耳朵里时，已经是晚上了。
　　陈述皱着眉头听20床控诉“液体有反应护士也不管你看看我这背上一直痒痒肯定是不对”，家属也在一旁帮腔。
　　夜班护士不明所以，取了白班记录一看，乐了。递到陈述面前，三个字——“欠洗澡”。
　　陈述也忍俊不禁，表示同意。
　　家属倒是不否认，自打上次因为瞎操作导致病人感染之后，她们就不敢再随意乱动了。现在得了陈医生首肯，取了盆去打热水，要给病人搓个背。
　　19床老头儿听完病情，冷笑着哼哼两声，翻了个身睡去了。
　　21床不在。据20床八卦，下午睡了一觉起来，换下了病号服，打扮得精精神神，说是要逛街去。
　　陈述内心毫无波澜，也不关心。20床却喋喋不休——“是不是有心脏病？我听说有心脏病的人嘴唇发紫，我看小余不象呀！”
　　的确不象，21床的唇色很正常。
　　“就是你传出来的吧？这怎么能乱说！”护士来给20床加液体，顺便辟谣。
　　“他自己说的！说小陈大夫能治他一半的病，另一半得北京专家！小陈大夫能治的，就是这儿——”20床侧卧着等着家属擦背，伸手指指自己胸口。
　　陈述头皮一麻，伸手去动液体，挡了护士疑惑的视线。
　　“陈主任，20床是不是——”护士跟着陈述出门，走到护理站才敢低声问，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那囊肿在坐骨神经又不是在脑袋上，你是不是——”陈述也指指护士的脑袋。
　　护士吐了吐舌头笑了，还是疑惑，“那他怎么有点儿胡言乱语呢？咱这是神外，怎么也不可能治心脏啊。21床肯定不会这样说。”
　　“21床的瘤子倒是在脑袋里。”陈述说完自己也乐了，刚才跳得有些疯狂的心脏，此刻总算缓缓归位。
　　“哎，有这个可能！”护士恍然大悟，看看四下没人，凑到陈述旁边低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21床每天晚上在行政区那头晾台上打电话。”
　　“嗯，我见过啊。”陈述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就是这个电话时间长了点儿。
　　“可是他穿着病号服，没有口袋，手里也没手机！”护士这句话说完，大概把自己也吓了个够呛，赶快又强调一次：“我没见过，是听她们说的！”
　　陈述脑子“轰”地一下，想起自己那天恍惚了一下的原因。21床的确是穿着病号服，手里也的确没拿手机。
　　那他站那儿絮叨半天，难不成——是藏了个手机在晾台上？可也没必要啊，又不禁用。
　　“袖子肥，人家放手里挡住别人也看不见。总上夜班就别老信这些有的没的吓唬自己了，瞎传什么呢一个个。”陈述说完，把夹板拍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知道了，陈主任。”护士有些委屈，又不敢再说什么。

　　赵德伟的电话打不通，陈述有点儿想疯。
　　调出21床的病历来看，除了近半年看东西偶尔重影，一切正常。入院的尿检，每天的血常规，没有一样不完美。都在标准范围之内，数据和他那个人一样，很漂亮。
　　余生——这是21床的名字。年龄，竟然比自己还大四岁。陈述又想乐又可气。本以为早上是被一个小青年戏弄了，现在才发现大约可能是位前辈……
　　“夜色”，他还知道“夜色”，还知道凑到陈述耳朵边儿上说——就算精神分裂，也分裂得挺有逻辑。
　　陈述拧着眉头咬着嘴唇瞪着病历上的照片，很好看的男人，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要说是个隐藏得很深的精神病患者，倒是也不违和。
　　如果是个精神病患者倒好了，之前那些这样那样，只要陈述单方面否认，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可这事也不会有人来过问，除了当事人本人。
　　陈述打电话给护理站，问21床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换上病服了！刚才看见又往小晾台去了，真得没拿手机！明天就出院呢，他这情况，陈主任——”夜班护士大概是真心把自己吓着了，声音都有些走调。
　　“我去找他聊聊。”陈述尽量淡淡地答。

　　21床身材真是不错。陈述一步一步走过去，晾台上那个人的轮廓逐渐清晰。病服系得紧了些，勒出一点儿腰线，越发显得纤瘦坚韧。
　　陈述睁大眼睛，回想20床下午说的疯话。“小陈大夫能治的，就是这儿——”当时他指的，的确是胸口。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
　　20床有点儿嘎劲儿，医生护士和病友都爱逗他几句，21床兴许也只是逗逗他。
　　21床虽然当时或许做得露骨，但并没有让他知道的企图。只是陈述也并没有想要多和他产生任何瓜葛的企图。所以，这种逗法，让陈述受不了。
　　既然你觉得我能治，那我就试试。

　　“……那就说不准了，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礼拜。同同啊，我怎么总觉得是你想我了，想让我陪你去呢？别急啊，手术很快的，护工也联系好了，是男的，你可别吃醋，到时候——”
　　“余生。”陈述站在专家室门口，隔了两米的距离，轻声叫出这个名字。
　　“哎。”21床回头，一点儿不惊讶，倒有几分释然。
　　陈述心里一凉。护士所言不虚，余生穿着病服，胳膊长袖子短，没有遮挡的余地，他也似乎没打算遮挡。
　　“打电话呢？跟谁啊，这么晚了，明天出院，有没有什么不舒服？”陈述慢慢往前走，一字一句地问。
　　余生耸耸肩，俩手一摊，“没有电话，就自己和自己聊一会儿。”
　　陈述愣了。他忽然不想给人家治了。
　　“也没有不舒服，下午还出去走了走。”余生慢慢走过来，站到陈述对面，一步之遥。
　　应该是出去洗了个澡，好闻的清新气味。病服上的消毒水味道都消失不见了。
　　“去哪走了走？同同是你朋友啊？”陈述轻轻后退，贴墙更紧了些。
　　“你听到了？”余生皱眉的样子也很好看，还要轻轻歪一歪头，“我男朋友。下午——就是去看了看他。”
　　他是个病人，而且还可能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个有男朋友的——呸，这和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关系！陈述心里默念，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眼前的病人，“你还是个病人，他不来看你，怎么反倒是你去看他呢——”
　　陈述说不下去了。因为余生一步逼到眼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问：“下班了吗？”
　　本来是有一大段话排着队要说的，可和余生对视的瞬间，陈述大脑一片空白，多余地答：“我值班，工作呢。”
　　余生笑了起来，视线在陈述脸上逡巡，暧昧，温柔。
　　“要没什么不舒服，早些回病房休息吧。”这个笑让陈述感觉十分羞耻，找回了一点儿理智，生硬地推开余生几乎是圈在他肩上的那条胳膊，在转身离去和进主任室之间摇摆片刻，选择了开门。
　　因为如果就此转身，倒显得刚才自己是刻意来找他了。
　　“陈医生——”余生的脸和他的话一起被关到了门外。
　　陈述打开灯，靠在墙上缓了缓。刚才那一瞬间，的确是意荡神摇。
　　毕竟余生很好看，而且刚才的神态那么妩媚，勾人。
　　太没用了，理智还是有的，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启用。如果真能有余生这样一个男朋友，什么狗屁加班、值班，都见鬼去吧！他一定天天守着一刻不想分开，一有机会就——停，不能想了。
　　陈述忍得难受憋得生疼，想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不能是这里，那帮人个个猴儿精，明天一早开例会，说不定就有人能闻出味道来。
　　那就开着窗户！陈述手比脑子快，边想边开了窗户。余生竟然没有走，听到动静，转身扭头看过来。
　　陈述顿时窘迫，好象处心积虑鼓起勇气要做坏事的小孩子，刚伸手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俩人相顾无言，陈述也僵着，想关窗户收不回胳膊，或许是不想把余生再一次关到外面。
　　余生似乎感受到了他几近于无的友好，慢慢晃过来，贴着窗户问：“现在呢，下班了吗？”
　　陈述心跳骤然加快，他不是小孩子，十分明白余生这一句话的意思。可他比个小孩子还没用，不但不会躲，气息都乱成了一片，挣扎着说：“你有男朋友。”
　　“嗯，他叫李同。”余生笑了，好看得不象话，问，“你介意？”
　　陈述有些尴尬，接不上话，定了定神，扭头离开窗户。
　　片刻之后，余生迈腿跨进屋里，还顺手关了窗户。

　　专家室正中间一个大桌子，四周一圈椅子。
　　几乎没有犹豫，余生从后面揽着陈述，轻轻松松把他带到桌子旁边。陈述腿一软，彻底跌进余生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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