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

　　早春三月的潋江，碧波款款，风景如画。
　　我喜欢乘篷船在江面缓缓的荡上一整天，困了就在潺潺水声中睡去，醒来就可以看到那扇临江的轩窗。
　　醉江楼的位置选的不佳。山坡上有一片柳林遮住了江景，隆冬尚可在光秃的枝条间瞥见潋江上的游船，待到草木葱茏，窗前就只有一片绿幛了。
　　我明白，或许再过一月，我就不能再这样远远的望着她了。
　　所以每一次遥望着她，我都又是惊喜，又是惆怅。
　　她是醉江楼的当红之人，自然是妆容最为妩丽，享最好的衣食，住最好的画楼，有最昂贵的赎身价格——他卖命的那五千两。
　　王孙公子为了见她可以一掷千金，这令普通百姓望而却步。
　　然而我却去过她的画楼，还不止一次。
　　每一次都在夜深人静。我弃船登岸，穿过那片柳林，来到她的画楼下，从后窗翻进去，打开她的首饰箱，挑几件，再扬长而去。
　　通常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幽深莽莽，万籁俱寂，只有她的画楼还亮着灯。
　　每次我进去翻捡她的首饰，她或坐在床前发呆，或站在窗口发呆，或泡在浴桶里发呆，对房间里来回走动，发出各种动静的我，总是视而不见。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害怕，我就更加变本加厉，捡走她最大最好的首饰当了，得的钱交给张小丁他们。我认为妓/女的钱和贪官的钱一样，都是不义之财。
　　后来有一次，我当着她的面翻她的衣柜，她的小丫头束儿刚好在外头敲门。
　　我全身戒备，若是小丫头见了我，或许会惊叫引来妓院里的打手，我便挟持了她主子，又或者大打一场，没什么大不了。
　　结果她隔着门吩咐了句：“束儿，给我打洗澡水去。”
　　她的声音像是潋江里流淌的水，冷清干净的味道，不像出自烟花之地。
　　我侧目看她，她恰巧也淡漠的看向我，目光甫一接触，她已站起身，款款转到帘后去了。
　　我这才明白，她从未怕过我。
　　她根本不在意我带走的那些值钱首饰，方才的举动也并不是帮我，或许只是怕麻烦而已。
　　自那一次，我便有所收敛。
　　我还是会深夜前来，只想来看看她。
　　我猜，她每每独处的时候都要发呆，大概也是有什么心事吧。
　　我带给她许多螺市街上买来的小玩意儿，有好吃的，便宜的珠钗脂粉，甚至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
　　我其实不懂怎样讨女人开心。
　　她眼睛在那些小玩意儿上随意一扫，又继续发她的呆。
　　我有些失落，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她总算转过眼睛看我，仿佛是疑惑我怎么还不走。
　　我呐呐的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她伸手一指，方向正是妆台上的首饰箱。
　　她的逐客令，意思是让我拿了首饰，快走。
　　我很难过，也很愤怒。
　　她当我是个贼吗？
　　我霍的站起来瞪着她。
　　她也讶异的看着我。
　　我突然想笑，同时也想起了我来她画楼的初衷。我本想把她得来的不义之财取光，再带她到我埋他的地方，声色俱厉的告诉她曾有一个好男儿为她而死，而她不配他用命来换。
　　看看我现在都做了些什么？
　　从头至尾，可不就是一个贼？

　　我有二十天没去白城。
　　春风终于吹来青城，几场小雨过后，草木葱郁，野花漫山，城郊处处充满着新鲜泥土的味道。
　　这一年的春季，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张小丁当上了药店的学徒，另几个小乞丐也讨了份力气活，不再饿着肚子当街讨饭。
　　我站着或坐着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终于觉得异样。
　　张小丁蹭过来，小心翼翼的问我：“老大，你是不是在白城那边遇到了什么事儿？”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他陪我发了一会儿呆，说：“老大，你走吧，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放心。”
　　我转过脸看他。
　　他垂着头，看起来很难过。
　　我原本以为这里是我余生可以定下来的家，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会各自有家，这个大家该散了。
　　我自由了。
　　我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眼这间破庙，拔脚向西。
　　没走出几步，只听张小丁他们在后面喊：“老大，记得带嫂子回来看看！”
　　身后嬉笑声一片。
　　这群小滑头。
　　我顿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待走出去一里，才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我在螺市街逛了一整个晚上，想不出能买点什么给她。
　　夜深人静之时，我空着手翻进了她的窗子。
　　她不在。
　　角落里摆着几口大箱，她妆盒里的首饰又大又灿目，但房间里的装饰却日渐萧条。
　　我有些奇怪，决定静坐着等她回来。
　　终于，她和丫头束儿一前一后的进门，见了我有些吃惊。
　　她说我是个旧识，束儿便知趣的退下。她们这样的人，口里总会有几个旧识，束儿当然明白。
　　她请我坐下，我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同我讲话。
　　然而坐稳了，她却说：“你不要再来了。”
　　我很吃惊，也很愤怒。
　　我又一次霍的站起来瞪着她。
　　我发现，我们之间鲜有的交流，总是以这样的场面告终。
　　这次我不要离开，我打算问个明白……她，究竟心里是否有我……呵，当然没有。那么，她是否觉得我是个可靠的，值得托付的男人，她，是否愿意跟我走。
　　“你……”
　　“我明日便嫁了。”她无情的打断我的话，将我一颗热切的心扯的粉碎。
　　“谁？”
　　她抬起眼睛看我，无悲亦无喜：“与你有关么？”
　　我觉得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支腮望着窗外的夜色，终于还是告诉我：“钱老爷，他可是白城最大的金主。三个月前，他便要于我赎身，明日我便是他的十七房侍妾。”
　　辗转三月进不得钱门，那些妻妾间的明枪暗箭，我不敢想。她也一定是不愿意的，否则怎么会终日呆坐着，愁容满面？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说：“你可以同我离开的。”
　　她笑了，婉媚动人的模样，却对我说：“你以为从天下闻名的烟花地带走一个当红的烟花女是那么容易？”
　　她没有往下说。我也突然想起来，曾听闻，这种地方留住人的手段多种多样，譬如毒，又譬如蛊。
　　“我去找……”
　　“没用的。即使堂堂正正的给赎出去，我也必须永远依附这里……无药可解，你懂吗？”她瞥我：“况且，他不在，钱老爷与你，都是一样的。”
　　她说的再明白不过。
　　我耳中哗啦一声，我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
　　我开始在脑中串联这前因后果。
　　三月前，我初到白城，螺市街遇见他。他急迫需要那五千两，抢在钱老爷之前来赎她，却命丧我手。
　　而她还在等他。
　　三月之后，她心灰意冷，不得不嫁。
　　我想起他额角那道粗短的刀疤，一看便知，那是新伤。
　　他一定是到了穷途末路，才不惜搭进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她不会知道。
　　我欠他们的，何止五千两？
　　我扯过她的衣袖，迫她跟我走。
　　夜幕中，径直奔向衙门的所在。我顺路揭了一张发黄的通缉画像。
　　停在衙门口，她气喘吁吁，一双妙目圆瞪。
　　“你做什么？”
　　我对她说：“你不要怪他，他至死也不曾负你。”
　　“你杀了他？”她瞬间明白过来，看向我的目光如一双钢刀。
　　我的心麻木着，把那张通缉画像扔在地上，给她看我乱糟糟头发下面藏着的，那道粗短的刀疤。
　　她吃惊的捂住了嘴。
　　那张画不像现在的我。我老了，不再梳整齐的发髻，眼角也垂下来……最重要的是，我不再有那猛虎一般的戾气和威严。
　　除了那道陈年不变的刀疤。
　　我给她看我的刀，它也可以证明，我就是这张画像上的穆十八。
　　“我死之后，你便敲响这鼓，给他们看我的刀和人头。”
　　我之所以带她来这里，是希望她手上莫要沾上我的血。
　　“他们会给你五千两，你拿去给老鸨，去换本该是他给你的……自由。”
　　她的唇抖着，看似要出言阻止。
　　我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侠客，当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既然决定要死，就要干脆利落。
　　我挥刀割下了项上的五千两。头颅落地，视线很快变得模糊。
　　我听见她的惊叫啜泣，我想努力看她最后一眼，却只是徒劳无功。
　　也罢。
　　我欠他的性命，欠她的自由，如今算是两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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