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盈游

　　“哼，一个小丫头，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指点我的弟子？”
　　这声音正是方才千里传音的那人，我抬眼看向来人，却吃了一惊。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散着衣冠，正朝我吹胡子瞪眼走来，声音仍是个青年男子，与他这拿上个破碗直接就可以上街卖艺乞讨的形象十分不符
　　我上前见礼：“见过谷主。在下与高徒切磋，不敢说指点。”大家都这把年纪了，我也用不着自称晚辈，平白矮他一截。
　　许是太久没人对自己这么说话，他哼了一声：“没规矩，纪无为就是这么教你的？妩令将他夸得跟个宝贝一样，我看这姓纪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眉头忽的皱起，鼻孔下的胡子被吹得欢快抖动。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树下吃松子的希音。
　　“哪来的小白脸，怎么混进来的？”他竖起两条肥蚯蚓似的乱眉，怒目圆瞪。
　　我想到他向来不喜清秀少年的传闻，不曾想是真的，连忙挡在希音面前，打着哈哈：“这是在下的法器，名唤希音，因其是玉体，又带有山魂，经家师点化才修成了人形。他并非凡人，在下就自作主张，将他带了进来，还请谷主勿怪。”
　　希音被我看了一眼，将手中的松子壳一扔，仍是变回一支笛子飞到我手上。
　　谷主颇有些震惊：“纪无为果真有些手段，法器修炼成人的先例虽有，可一旦幻化成人，就难以变换回去，即便能做到，也失了灵气。这支玉笛还真是不同寻常。”
　　他哪里知道，师父当年为了给我打造一把趁手的法器，历访数座仙山，终于在昆山之巅采出一块绿玉，回来就给我作了这一支笛。希音生于仙山，乃天地山川孕育而成，聚上古山川之魂，资质本就不凡，又经师父用玄妙门秘法点拨，才能修炼成人。
　　师父说：“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不好看，你看那些舞刀弄棒的，长得再好也俗气了。弹弹琴吹吹笛就很好嘛。”
　　风雅二字是我师父考量世人万物的通行准则，不雅的人或物他一律看不上。他嫌刀剑等兵器沾血腥臭，于是乎，他给我做的法器是笛子，我师妹的就是琴，杀人只用音律，从不见血。
　　我把玉笛重新配在腰间，谷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从钦佩一瞬又变成了嫌恶，对我冷哼一声，一甩手走了。
　　我自那日起便在云归谷的落霞轩住下了。
　　守谷口的小童名唤清风，他告诉我，唐斐公子确实在谷中，但他每月要到鹤山闭关七天，我来的不巧，他今天刚入山洞。
　　唐彦交代我一定要将这封信亲手交给唐斐，他神色凝重，我自然不能由这谷主转交。更何况这谷主对我似有敌意，万一他撕毁信封，托口说没看到，我岂非白跑一趟？
　　无法，我只得在这住上七天。
　　落霞轩听起来好听，但实际上就是个篱笆围成的草舍。屋前有一个小院子，种了一株芭蕉和几树老梅，可惜现下这时节，无花无雪，这草舍也无甚景致可赏。
　　屋内空荡荡，想来久无人居，倒也打扫得很干净。我闲倚榻上，发现竟无事可干，便幻化一方棋枰，自己下棋玩。
　　自弈实则要更耗费心神，因为黑白棋子的进攻和防守都取决于一个人，也就是说，下棋者要多分一副心思要思考对策，做到不偏不倚，这才能玩得有趣。否则一方很快落败便没什么意思了。
　　我兀自战得正酣，窗外伸进来一颗灰不溜秋的脑袋，瞥了一眼棋盘，蚯蚓似的乱眉一挑：“你这棋艺也是纪无为教的？”他大大咧咧地从窗外跳进来，仍是衣衫不整，一头乱发上还插着几根草，像是刚从哪个草堆里滚出来。
　　他一把青年男子的嗓音每每衬上这张苦大仇深的脸，总让我十分感慨——到底是什么让这位谷主变成了这副尊荣？按说修道者修为越精进，面貌能一直停滞在青壮年时期。登上羽化之境的大能据说能返老还童，古代修行始祖彭祖活了八百岁，至死都是鹤发童颜。
　　这谷主不过两百多岁，一身精纯修为，怎会如此老态？
　　我虽满腹狐疑，却也不好直说，对他笑道：“在下这一身本事，都是家师所授，可惜天资愚钝，只学了他老人家一点皮毛。”
　　这话说完我自己差点被酸吐了！
　　实际上我师父那个老不正经除了打架厉害之外，什么东西都只会一点。琴棋书画奇门八卦虽然是他带我和师妹入门，但我到了十五岁后，他下棋再没赢过我。
　　他每每输了棋便说：“非盈绝世奇才，可继承师门；芥容绝世美人，可嫁个有钱人，为师也好跟着吃香喝辣哈哈哈哈哈……”
　　我是不是绝世奇才自己不好说，但后来我师妹果然嫁了个有钱人，只是这有钱人没过多久就抱病卧床，她一个人主持诺大家业劳心劳肺的，最后还修炼邪术只能死在孽海里，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只希望师父这张乌鸦嘴不要应验在我身上，毕竟我刚继承掌门之位，并不想这么快死于非命。
　　被谷主这么一打扰，棋是下不成了。我问：“谷主前来可是有事？”
　　他瞪我一眼：“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来就来！不成吗？”
　　“自然是成的，”我一摊手，随口问道：“谷主既然闲着，可愿与在下手谈一局，聊以消遣？”
　　他又一挑浓眉，眼里分明跃跃欲试已久，嘴上却嚷嚷道：“既然你这小丫头不自量力，老夫就瞧瞧你有几斤几两。”
　　一炷香后，棋盘上黑子败绩已显，我看向窗外那棵芭蕉，想着今晚若是下雨可就有意思了。
　　谷主颓然将黑色棋子扔下，“罢了，我认输……你棋风诡异多变，我实在捉摸不透。老夫多年未输过棋，不曾想败在你这小妮子身上。”
　　小妮子……
　　我扶额，实在很想告诉他，在下已经一百七十三岁高龄了，又觉得这般说出口实在有点炫耀的嫌疑。
　　当然，做人还是得谦虚。我指着棋盘，“并非在下棋风诡谲，而是，我善导势。”
　　“何为势？”
　　“对弈亦如勘道，道法自然，贵在平衡，黑白双方对阵，若有一方露了瑕疵，就打破了平衡。但小瑕疵并不足以导致败绩，急于一剑封喉则会显露己方破绽。谷主每趁胜追击，我便埋下伏子。待删繁就简，水落石出，势积累成了利，谷主一着落错则满盘皆输。”
　　他钦佩地点点头，终于不再对着我苦大仇深了，另化出一方棋盘，默默推演起来，嘴里还嘟囔道：“我不会连下棋都输给他吧……”
　　这个他，也不知是说我，还是我师父。我懒得理会，在榻上斜卧着睡了过去。
　　醒来后，日还未落，斜挂在篱笆上，余晖温柔洒落在一叶芭蕉上，照得这片叶子好似一条烤鱼……
　　我确实饿了。
　　神清气爽地坐起来，那谷主还在对面卧榻，棋盘上黑白分明，他在与自己对弈。
　　我正欲客气两句，顺便问问厨房在哪，肚子却不甚争气，率先叫了一声。
　　他嗤笑看过来，“老夫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不矜持的女子，你们玄妙门，果然个个都是奇葩。”
　　不知他见过几个玄妙门的人，不过看来没一个给他留下过好印象，以至于他如此针对。我很是怀疑我师父年轻时跟这谷主有过纠葛，要么是欠他钱没还，要么是玩弄过他的感情，反正没干啥好事，导致我来云归谷一趟生生受了他这许多白眼。
　　幸得我一向大度，不与他计较。
　　“民以食为天，在下肚子饿了，叫一声响，何来不矜持啊？”
　　他奇道：“难不成你修为到了这等境界，还不曾完全辟谷？”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又说起来：“哦，我忘了纪无为一百多岁的时候仍像个馋嘴鸭似的见天儿上黄鹤楼偷鸡腿——”
　　……真是师门不幸，我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师父？
　　这么看来他俩确是认识的。
　　我很想告诉他，上一代的纠葛不要波及无辜，毕竟他俩认识的时候我估计还穿着开裆裤。
　　还没等我措辞好，谷主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齿的往事，又对我横眉冷目，哼一声翻窗走了。
　　我知道有人管那些女子嫁人生子后时不时变得脾气暴躁的症状叫更年期，于是十分怀疑这谷主其实是个女子，被我师父薄情辜负后才性情大变，爱好上了穿男装，并长时间持续更年期……
　　这么一脑补，我发现自己很有写话本的潜能，直到肚子再次发出声响来提醒我不该忽视它。
　　我取下玉笛，“阿音，睡醒了没？我们去觅食洛。”
　　希音幻落在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嫩白的脸上红晕一片，看来休息得不错。我牵着他走出落霞轩，在云归谷四处闲逛。
　　行至一片枫林，叶红如火，绵延到天际晚霞，周围皆是红橙黄的色彩，我回头一看，希音一身青衣，面无表情地低头踩枯叶玩，在这片枫林中很是显眼。
　　我忽发奇想：“阿音，你穿青衫这么久，不嫌烦吗？”
　　他看也不看我，到处寻找比较枯干的落叶，好踩出个脆响。
　　“不是你叫我穿青色的吗？”
　　我茫然，“啊？我说的吗？”
　　“我第一次见你，你说，既然是绿玉，就穿青衣吧。”
　　“那为什么不穿绿衣？”
　　希音白了我一眼，“你说我太瘦，穿绿的像棵葱……”
　　哦，我记起来了，初见他就是个少年模样，纤细如女子。不过这些年长开了些，身量拔高不说，肩膀也宽了不少。
　　我以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目光和蔼地看向希音，觉得这孩子真是越发俊秀了。
　　“阿音啊，你什么时候能娶妻生子啊？”
　　他踩碎一堆枯叶，发出清脆的声响，眉眼舒展开来显出几分稚气，“你有闲心想这个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希音转了两圈，发现没有能踩的叶子，扁着嘴看我，“我饿了。”
　　小可怜，我捏捏他的脸，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再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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