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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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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踌躇着走到他身边去的情形,我还记得,是灰堆中找到玛瑙一般的无措与喜悦。他侧对着我,在完成最后的收笔。大块大块的色彩奔放地流淌在画布上,热烈得像光透过教堂彩绘玻璃破碎驻留在我的眼睛里。我那会儿也如我们第一次相遇般,傻愣愣地望着他。慢慢地我的小家伙停了笔,盯着面前的画布,他将画笔横放在架子上,皱着眉站起身来。在他用讶异而恼火的眼神看向我时,我才真正回过神来。这会儿我才意识到,除了那一场鬼迷心窍的交集,我们都对彼此一无所知。
他那会儿长高了很多,脸颊有了少年人的线条,喉结也突出来了一点,但还是瘦,挽起的袖口处露出的小臂我一只手就可以圈住。他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扫了我几眼,沉着脸背对画板挡住我的视线。我低头看他,小家伙的眉毛挑起来,露出一个带点戏谑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那双眼睛依旧像我的回忆之中那般亮堂,是沉在水底的星星,晕开了一圈光。
那时我的心思都乱成一团扯不清的絮,做事全凭本能。我走到他的画板前微微俯身,他张了张嘴,像是有一通长篇大论来对付我。“从哪冒出来的混蛋……”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下了。他听到了我的耳语轻喃,用恍惚而质疑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我偏过头冲他笑,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用满溢着赞美的口吻小小地惊叹着,伸出手顺着那些笔触的轨迹画着圈。“瞧啊,多么美的画……”
对于一些人对他的评价,我也略有耳闻——无非便是性情古怪,不识好歹,暴躁易怒,可绝大部分来自于那些泛泛之交。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孩子,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完全是一种恶性循环。从我的职业角度与他的个人案列来分析,他的先天个性的确是一个糟糕的开头,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容,却没有一个像他弟弟一般讨喜的性子,很容易让接近他的人碰钉子。偏偏他也不是什么会服软的主,对那些面有不耐口吐怨言的人同样不屑一顾,更何况,他身边有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他那位左右逢源的弟弟,于是在俩兄弟的对比中,人们就倾向于更好相处的后者,有意无意地便疏远了他。于是就在这种双重因素之下,他被慢慢地推离人群,这又助长了他的孤僻与别扭,还有对胞弟的不屑中深深埋藏的小小羡慕与妒忌,同时还带来了一种自我厌弃,又用一种几近偏执的骄傲来粉饰这种自卑。就这样,他的性格愈发古怪,直到成为许多一面之交的人口中的样子。
可愈是这样的性格,他对认同、赞扬与爱一类的情愫却愈发敏感。在我们第二次相遇的时候,他十五岁,是少年时代,这是大部分人一生中最自信也最茫然、最渴望认同、也是敏感得竭嘶底里的时候。后来我想起他那一瞬间微微柔和的表情,将一些分析都串了起来,他渴求赞同,但也非常聪明,而我那时下意识的夸赞算是一种歪打正着。人们最受用的,是由于一种惊叹而无意识发出的赞叹。事实上,我的小家伙从未向一些关于他的评价中那般不可理喻。你敬他爱他,他感受得到。他的心不是一块石头,在一个角落,甚至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一声真诚温柔的赞扬像一扇微微打开的门。他别过头小小地哼了一声,犹疑着往一边挪了几步,那幅画就完整地展示在我面前了。我注意到左下角用黑色颜料草草地签着他的名字,lovino。他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但我便这样自然而然地称呼他。“罗维诺?”我将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太阳沉落在山脉之中,暗夜的灰蒙从地平线处蔓延开来。借着这最后一点光亮,我仔细地端详他的眉眼,他的五官张开了,深邃了,但依旧留着那个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痕迹。我看着他,对他微笑,用气音小声问他,“三年前,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啊……”
在我们交往的期间,大约是一年半的光载,从这句话开始,我们便鲜少提起过在街角的那次邂逅,仿佛它真成为了一个飘然远去的梦。我甚至拿不准罗维诺是否对此还有印象,我也没再多说半个字,可我固执地记得它。当问起我的初恋时,我会告诉别人,那是从那不勒斯一个最平庸的橱窗前开始的,在鸽灰色天宇之下,卷着歌谣的风是见证。
我们从储物间里走出来,刚刚天黑的校区里人流杂沓。我们一起走出学校,来到了街上。他一言不发地提着小石子,嘴唇微微翕动着,忽然一跺脚停了步子,昂起头瞪着我。“蠢货,”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你要跟到什么时候?”闪着远视灯的轿车从他身边开过,掀起一股小小的气流。我小幅度地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纸条递给他。罗维诺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只是瞥了一眼就随手揣进了口袋里,又加快步子往前去了。“你去哪儿?”我追了上去,“现在是晚餐时间了。”
“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像是忍无可忍地待在爆发的临界点上了,然后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在人流的缝隙中灵巧地绕远了。同样地,我没来及看清他的背影,我们就又在人群嘈杂中失散了。我站在原地,再一次想起那句忧愁的法国名言,却没有被怅惘的浓雾淹没。这一次在我心中升腾起的是重逢的预感,就像是我的小家伙刚刚笃定地告诉我,说安东尼奥,我们很快可以再见。一种没来由的相信。为什么两次相离会带来不同的感受,我忽然想去问问弗朗西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我回去向王提起时,他想了想告诉我,很多东方人和西方人一样都相信缘分,而缘分的到来总是无规律的,猝不及防,你就感受到了。他对我的问题和经历都很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就凭这点,和他总说话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不过在之后的几个月,每到黄昏,我总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遇见罗维诺。从那开始,只要那段时间我没有课,我都会那个地方看他画画。他没有赶我走,也从不搭理我。当他创作时,我只需要做一个不出声的人形摆件,而在他完稿的时候,我又摇身一变成为了他最忠诚的赞美者。他有时候会为这些话小幅度地勾起嘴角,但更多的时候是面无表情。在一次创作完成之后,听完了我的溢美之词,他扯出一个滑稽而讥讽的微笑,喃喃自语:“闭嘴吧,收起你那套把戏……它们是什么货色,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一个内心强烈自卑的创作者往往茫然而痛苦。我的小家伙对绘画的满腔热忱就像从高崖上飞溯而下的激流,只要他的手中拿着画笔,他总是神采奕奕,专注细致地描绘他的内心世界。可当他的画笔离开画布,他完成一幅作品,这张画就仿佛从他身体中剥离出来了,不再属于他。他就像一个最挑剔的批评家一样冷眼旁观。罗维诺很少在他的画作上署名,只有最让他满意的画才可以得到那项殊荣。他一向最不屑于我的评价,说我是完全不懂艺术的土气男人,可有时他又会将那些署名的画作拿出来,希望我可以说一说它们,然后换来一种脆弱不堪的心满意足。而更多的画,我只来得及看上几眼,就都被他皱着眉,毫不痛惜地撕掉了,我只能在一边惋惜地看着。
我们偶尔也会说话。就在时断时续的交谈中,我知道他在附近的一所公立学校念书。在学校统一食宿,每天最自由的时间只是最后一节课结束到晚饭前的时候。他的朋友很少,亲近的几乎没有。他只有每一个傍晚才有机会来这里不受打扰地画画。我最开始想,他为什么不到那些宽敞的教室里,和那些学艺术的学生一起画画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像他这般性格的创作者需要自身营造的孤僻环境,对人群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屑与惶恐。他只对我提起一次他那位极有天赋的胞弟,他的弟弟不和他在一所学校,被他们的爷爷带在身边倾囊相授。“他们俩个都是傻瓜,愚蠢到一块去了,”他瘪了瘪嘴,露出一抹轻视而不甘的表情,“我可没兴致去凑这个热闹。”然后他又低下头,拿着画笔的手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日子就这样走过。我们重逢已有大半年。那时我快要从学校毕业,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也开始接一些网上心理咨询。罗维诺依旧在那儿画画,他在他喜欢或决心要做好的事情上有一种倔强的韧性,从不厌烦。我依旧是他忠心耿耿的赞美者。他有时会主动和我说话,我可以肯定,他至少记住了我的姓氏。或许是他在刚刚记住我的姓氏时,那张纸条就被他弄丢了。他不会有兴致来问我的名字的。
在一天,我如往常一般来到他的储物间,只看见他面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我冲他打招呼,他没有回应我,我也习惯,坐在一边不去打扰他。但我很快发现,他没有动笔,缓缓地将脸埋在臂弯中。我慌了神,蹲在他的面前。“出什么事了,罗维诺?”我抚摸着他的脊背,我的小家伙啊,他太瘦弱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脊椎骨的线条。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小声的呜咽从他的喉口处传来。他将脸抬了起来,对上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眶发红,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到腮帮,拖出一道令人心疼的痕迹。
我看见他皱眉、撇嘴、冷笑、嗤笑、发怒、或者只是一个悲伤的眼神,在我们第二次重逢之后,我发觉我没有再见过他的眼泪。可现在他就在我的面前,他颤抖的肩膀在我的怀抱中,他红了眼,他在哭泣。在那之前,我的记忆中,我的小情人,我那有着柔软肚皮的小刺猬啊。属于罗维诺·瓦尔加斯的眼泪,我只在那不勒斯橱窗前那个孩子的眼中才见到过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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