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瀛洲记

　　七月中旬的这场飓风来势汹汹。会稽郡内狂风大作，河水满溢，只一日内，树枝横飞，禾苗倒拔，死伤多人，损伤极其惨重。

　　江都王被磅礴大雨困在九江郡动弹不得，皇帝严令他八月前必须到任处理吴王余孽。他的行程原本计划得很轻松，一路吃喝玩乐过去还有富余的时间。不想飓风不但在会稽郡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还毁了官道让他寸步难行。

　　官府这边紧急派人去调查、收集受灾情况，良善的地主世家搭棚施粥，重建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另一边一则流言悄悄兴起，据传这场飓风来源于吴王怨灵。

　　怨灵因不满圣上的赶尽杀绝，化作飓风四处作乱。在有心人的添油加醋下，流言愈演愈烈，不少人信誓旦旦说看见狂风中吴王头颅在狞笑。若不是怨灵作祟，江都王怎会被困在九江郡？这都是因为怨灵不愿江都王顶替他的位置。而另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吴王数年以前派出的寻仙船队，在飓风最强烈的那一天安然无恙地回航了。

　　江都王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会稽郡，他原以为能听到民众感恩戴德的声音，谁想入耳的全是流言。他气得想杀几个刁民泄愤，却又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毕竟皇帝是要他来收揽民心的，心火内炽，急得嘴里长了好几个疖子。

　　生气归生气，寻仙船队的事确实邪门。

　　出海的领队名许侠，人如其名有江湖侠气。他本是渔家出身，随商船出海多次，后结识一位老道，种种巧合之下成了莫逆之交。老道得了一个机缘，和他商量一同出海寻仙。两人听闻吴王欲起兵，使计见得吴王，道海外仙山有成真龙的机缘。吴王大喜，允诺资助他们航行，若带得仙药回来重重有赏。

　　高大的楼船舰队就这样出发了，这一去就是八年，人人都以为船队定是出事不会回来了。谁想八年后，船队安然归来，而野心勃勃的吴王已兵败斩首，徒留悲叹。

　　许侠很快得知此地掌权的是江都王而不是吴王，赶紧登门求见。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江都王正欲得知海上见闻，从善如流地接见了许侠。

　　江都王初来乍到，下住的地方自然是吴王宫。许侠曾经在这里频繁出入，印象中这里生机勃勃，吴王的野心在这座宫殿里显露无遗，来往客人与仆人脸上藏不住相似的狂热。起兵前一天，这里的主人意气风发，连草木都被感染隐约带上金锐之气，不过那时许侠已出海多日无缘得见。

　　故地重游，即便重新开始打理，无精打采的花草植物仍是带着破败气息。许侠在谒者的引领下来到中堂，江都王凭几而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成功归来的奇人。平心而论，许侠身长不过六尺，相貌普通。他的衣冠整齐，头发规规矩矩地梳成四方髻，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唯有他的眼睛，精光闪烁，不着痕迹地显露出他非同寻常的阅历。

　　据许侠所说，他们出海后一直很顺利，天气晴朗，风浪不兴。途中看到的辽阔风景和海中异兽暂且不表，在老道的指引下，船队很快到达一个树木繁盛的极大的岛屿。恰逢物资有缺，他们便准备在岛上休整。在这座岛上，他们见识了超乎他们预料的神秘见闻。

　　许侠正襟危坐，问道：“不知大王可曾听说过终北之国？”

　　《列子·汤问》有载：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

　　据典籍所说，终北之国可谓是仙民之地，民众自由而温婉，百年而死，不夭不病，有喜乐而无衰老哀苦，他们终日在音乐中相携起舞，饥倦则饮山上的神泉，一醉醒来便神清气爽，身带异香。

　　夏禹之后，另一位人间天子——周穆王，北游到了这个国家，三年忘归，归来后怅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数月后才恢复正常，终北的奇魅之处可见一斑。

　　江都王身为一个好武的诸侯，念书时便不擅长这些经籍，甚至是过目即忘，但他对这则记闻却略有印象。除了夏禹与周穆王，还有一位王也曾对终北之国感兴趣，那便是齐桓公，他曾被管仲说服想要一同前往终北，最终被隰朋劝止。最终管仲感叹道，他只怕去不了那个国家，齐国的富庶有什么可留恋的，隰朋的话有什么可顾及的？

　　江都王年少时曾非常景仰管仲的雄才大略，也极其向往这种君臣之间的信任。能让管仲都心生向往的遥远方国，想必比描写的更加美好无邪。

　　江都王好奇问道：“那个岛便是终北？可终北不是草木不生么？”

　　许侠叹气：“是，却也不是。”

　　这厢许侠与江都王侃侃而谈，浑然不知此时海面上有一艘随波漂流的小舟，它的主人正面临着相似的遭遇。

　　姜夏庭很清楚自己在梦中。

　　飓风的威力非人力能抵抗，强风暴雨中他还能凭借毅力强打着精神确保叶寻在他怀里，风浪稍小后他神经稍松，便一下子昏睡过去了。

　　叶寻，没有包裹着白布的叶寻。挺拔如竹的青年眉眼弯弯地呼唤着他：“庭哥哥。”

　　姜夏庭恍恍惚惚地看着他。

　　庭哥哥这个称呼是小叶寻的专属称呼。两人自小相识，叶家家境殷实，姜夏庭有一段时间被寄养在叶家，带着小跟班叶寻抓虫摘花到处祸害。小叶寻很崇拜这个无所不能的庭哥哥，喜爱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让叶母吃味了好久。

　　小叶寻有一次不小心和庭哥哥闹得太晚，第二天起迟了。他一醒来便蹦蹦跶跶地跑去找庭哥哥吃早膳，怎料却见到姜夏庭被另一个小团子缠着口齿不清地喊庭哥哥，更可恨的是庭哥哥正拿着小匙给她喂米汤！

　　小叶寻面上不显，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姜夏庭看见了他，赶紧把小匙放下想过去拉他的手。小叶寻冷酷地示意他不要动，蹑手蹑脚地凑到小团子面前做了个狰狞的鬼脸。

　　小团子惊得呆住了，突然咯咯笑着去摸他的脸。小叶寻吓人不成，埋头大吃早膳谁也不理，吃完就气闷溜走了。姜夏庭手足无措，顾不得礼仪连忙追上去。

　　姜夏庭不明白怎么得罪小叶寻了，他们俩一直相处得很好，这是第一次发生冲突。姜夏庭把握不好哄人的度，怕追上去小叶寻发脾气，只能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小叶寻听着后头的脚步声就来气，脚步加快，一不小心被衣物下摆绊倒，啪地一声倒地了。所幸他穿得多没有受伤，但他觉得委屈，顺势沮丧地躺下了。

　　姜夏庭吓得魂不附体，飞快跑过去抱起小叶寻想要检查一番，却见他扭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无声地搂紧了自己。

　　姜夏庭无奈，挥去随身的小婢，便也坐下抱住小叶寻。

　　“庭，庭哥哥。”他的声音轻如蚊蚋。

　　姜夏庭凑近了一点去听，“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让别人叫你庭哥哥！”小叶寻突然故意放大了音量。

　　姜夏庭反应迅速，立刻摸摸他的背，“好，以后别人这样叫我，我再也不应。”

　　他认错得这样快，小叶寻反而有点狐疑了：“还有，为什么是你喂她米汤？”

　　姜夏庭也很吃惊。前几日叶母的族妹携女来做客，两人对小表妹都不感兴趣，见过礼后便玩耍去了。叶夫人很喜欢这个小团子，今日亲自喂食，却不小心把小匙掉到他身边，他好意帮忙捡起来递过去，叶母便哄着小团子要向这位庭哥哥道谢，不想却被叶寻误会了。

　　那段日子天真烂漫过得飞快，后来姜夏庭被接走，叶寻难过了好久。重逢时叶寻已是束发之年，再也不肯唤他庭哥哥，平时只硬邦邦地直呼姜夏庭，服软时才肯叫一声庭哥。

　　眼前的虚影挑了挑眉，“庭哥，快来。”

　　身随心动，回过神来，两人到了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地，远处传来悠远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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