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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 ·银屏风
“什么人?”
陈溪的眼神停滞在半掩不掩的门帘,较浑圆清亮的双凤眼仍把它衬得犀利不穷,桀骜不驯。他尚白皙干净的下颚连带下齿紧紧往后而缩,似把纸钥匙往铁锁里鼓捣屡次,心求解脱却无能为力,又不肯松开,只一颤一抖中强压下生息。悬着那颗半猜半疑的心,始终落不着底,连气息也失去了均匀,仿佛是黑白无常来勾魂索命。冷汗如霜流吹拂,禁不住的寒意从鬓发滑过,这是个累人的不寻常的月夜。
踏踏踏踏......
来者踪影,着一袭石青色长衫,传统面料裹着悠久意志,在月白如水的光线下,格外沉稳与凝重的色彩乍现,浑然显在陈大老爷那张深刻而浅薄的面容。“唉!陈溪,你何苦哇?你与小秋究竟何怨何仇哇?”
氛围本是冰封了短暂几秒,却好比千年漫长。一阵哀叹终于从一张老口倾吐,三分焦灼不敌七分无奈,多多少少像面对着寻常的事。
“把你当作武夫也是丢了流氓的脸面。你还是随你曾祖父去罢,去地府从军!反正我一介学士,前后是养不活你啦。”大老爷手脚无策,言辞有愧。尤其那双深刻的慈眉善目,均染上的浑浊灰白,都变得越发清晰明亮。甚至,能隐约看出昔日,那位白衣公卿龙眉凤目,温文儒雅气度绝尘,如今也浅薄地浮躁起来。如一纸泛黄的扉页不耐烦地翻开一角,这因风而起的刹那愤怒,也很快转为了优柔的恻隐。
“不......孙儿没有!孙儿不就给他吃一记该有的教训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以重笔浓墨大写的委屈、焦虑四字简直泼在陈溪脸上,白净净的面容开始乌压压的,难堪得紧。适才近乎扭曲的姿态复而重演,忐忑里又是半猜半疑:自己啊,到底是不是那亲生的次子嫡孙儿?
“亲爷爷!孙儿好歹也是文人之身,使的不过研墨落笔之力而已,您、您、您息怒了成不?”话里最后一个字,化成一根鱼骨生噎在喉,说来不免吞吞吐吐、颤颤抖抖,甚至,是同时顺着一滴泪珠蓦然而下的——
“哼,息怒?你当是亲爸爸?”
老爷言罢,便是弯下了腰使劲。
陈溪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支着腋下杠起,姿态似挂在十字架上的罪人。所看到的,并非气喘呼呼,昏迷欲死的病猫;而是刚刚苏醒,清寒带笑的秋引——
「你死定了,陈溪二少爷。」
冥冥之中,陈溪似乎读懂了秋引眼底的话。泪痕仿若被要挟的人质,逐渐消磨殆尽,不敢移动分毫。他俩手往长袍边攥,紧接着一团蹂躏,或是防守,或是进攻。惨遭揉皱的棉布,活脱脱如他表情。
秋引续而抬眸,清水沿着发梢从五官直至下颚涔涔滑落,眼底略萦血丝的苍白恰如刀刃边上最锋最利的寒光,轻微带着干涸的血迹,连上头的眼珠子横切一半,于浓密睫影下漠然沉淀,漆黑宛如深渊,埋没着所蔓延的无情无绪,掩不住,映不出。
一道相当凄凉萧瑟的风景线,全然尽收于陈溪眼底,任他看不透,而且躲不过。
然后,轻巧非常地转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受宠若惊一样,转过头面向大老爷,随即低头以碎步后退。
「梨花醉影垂微雨,泣尽秋枝坠露初。」
便是秋引拟个姿态,叫人看得云里雾里,也颇生楚楚怜色。对着陈溪他规行矩步,对着陈大老爷更是精明警慧,口齿不露半条错缝儿:“秋引无事的,主仆间赏罚明理,不应伤了三代人的和气。”
大老爷对着秋引自然是以笑待之,对着陈溪也不吝啬于一叹道:“陈溪,你自主面壁思过罢。把你这研墨落笔之力好好检讨,好在书法没学得入木三分,不然小秋这软木头......唉。小秋,你随我来。”
“是。”秋引点了点头,不管上身湿哒哒,颈后凉嗖嗖,只紧随在大老爷背后,不料距离越隔越远。谁让大老爷阔步来两步作一步,秋引趋行则两步作三步,边看着这般健壮的腰身臂膀,左看右看都像是三、四十岁的成熟大叔。
“你可知你亲爷爷,阮玉桃?”
走在小廊,前方灯明火亮。
“知。”
“你可知玉桃,是陈家书童?”
至西耳房,里边墨韵书香。
“知。”
“哦?那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不知了。”
大老爷笑着走着,好似闲逛,随之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木椅上。前边的几案横横摆置,一角云母纹雕上立有长长的线香,浮烟渺散,宛如神女盈袖,幽暗悠香里肃穆、沉静着任何一方。
秋引的步履打从门前停住,发梢垂下的水珠仍断断续续滴落,不似他犹犹豫豫的,纵使是百千万个秋引的胆,也没敢再往前一步。
秋引低声暗喃,恳求与哀求的意愿微皱他眉心。“老爷......”秋引从未踏过此处,偏僻的庭院深深——正房之西耳房,对他而言,无疑是个不可探索的秘境,而如今是别有洞天的古色古香之地。
“快进来,你别着凉。”陈大老爷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随手把书籍合了叠上,双眼凝视着,玉镶桃木鸳鸯银屏风后,娇滴滴探出来一个头。屏风屏住一老一少的声息,只见屏边人,暗生两眼桃花,许多点春光往清眉秀目中缀,红烛如霞辉左掩右映,凸显出青年柔和脸廓,显现出昔日故人面容。
大老爷心底沉下一石,被缓步行来的秋引拉直了双眼,真的是他?
「玉桃......」
事实到底以理智贯通,大老爷眨了一会子眼,歪着头支着手肘,不禁笑自己痴,快成老不修。他舌尖往双唇撇捺,纵然秋引这十足的青涩一点不像他,但也能叫他意犹未尽,初心复燃。
“来,你过来。”
秋引遂走近几案前,死死垂下眼珠不抬,未曾察觉那一弯浅笑正是往他身上勾唇,而只要大老爷不开口,他便一字不启。
“瞧你规规矩矩,衣襟倒是没整理好。”言罢,秋引便看见一只老皮嫩肉似的手抵在他衣襟前,娴熟地纽好大襟右衽边的一字扣,可旋即竟被解下大襟盘扣——
“还是说,另有所图。”
吐出最平淡不过的语气,大老爷眉头一挑,片刻间邪气满乎,很快被秋引不知所云的摇头笑给消去。“秋引对老爷只忠不图,对陈家也是。”
大老爷满意地笑,往后而仰,待整个人贴在椅背上,又伸出手解下秋引的右衽扣子,愣是把胸前俩扣都解开了。他戏谑站起,行至一旁启柜取衣,命道:“快把你这旧长衫脱了,换件新的。”
新的靓服,乃一袭云锦青黛苏绣白鹤长衫。秋引小心翼翼接住抛过来的长衫,端详这绝于凡尘的手工面料,仿佛灵物一般入不得他肉眼。青衫白鹤云锦,端庄杂流丽,若袭来禅风习习。
“从今儿个,便是我的书童啦。明儿你无需干活,只管在西耳房了,嗯?”
冰滑而柔软的触感如涓涓细水般令人沉浸当下,一心流连在惟妙惟肖的鹤绣缔造成的意境中,由难以置信至难以自拔的迷糊,恍惚了神情。
“啊?”
“嗯?”
“啊,多、多谢老爷厚爱。”秋引一时拿长袍当帕子来使,轻轻掩在下半张羞容,不好意思侧过脸去,笑靥埋入云锦交织出连绵的红润。
不知为何,见秋引如此高兴,大老爷心里是难言的舒畅。“嗯,回去睡罢,晚安。”
“晚、晚安。”秋引又恍惚了一遭,本以为这辈子,只有春喜会在枕边与他道声晚安,他便怀着满满的安心睡去。可如今初来乍到的亲情显然没教人适应,秋引眼神还似游丝悬曳在半空,沉静着步履走出房门,忽而禁不住眉眼弯弯,亦如那胧月弯弯,净是透露一二分清亮。
“春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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