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脑内宇宙

　　塘主真是个鱼塘塘主，在感情路上受过伤的沧桑男子。塘主有个初恋女朋友，大二认识的，谈了六年，那时候塘主还不是塘主，是个大企业的小员工。结果几年前某霸道总裁电视剧横行各大卫视的时候，前女友疯狂迷恋上了能为她承包鱼塘的霸道总裁型男人，越发嫌弃塘主，后来就这么掰了。塘主单身二十年，第一次遇见个心动的姑娘，六年爱情长跑，结果碰上这么档子事情，在塘主空白的感情史上直接划开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塘主颓唐了，窝在小沙发里吸了一晚上烟，最后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塘主就把辞职信拍在了领导的桌上，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去乡下的大巴车，用工作三年的一点点积蓄，承包了一块鱼塘，还真的认认真真当起了鱼塘塘主，也不知道是真愿意投身国家伟大农业事业中去，还是心里堵着口气要跟鱼塘较劲。
　　别说，这鱼塘还真被他经营的像模像样，从原来方块大的一小洼，到现在，整个村子的鱼池被他垄断，连续两年成为了十里八乡鱼类销售冠军，带动了小村子的经济发展，还上了当地电视台的“劳模”采访，好不得意。塘主如今每天叉着腰往村子田埂上走着，迎面碰见的村民都会笑着问候声“塘长好”。“塘长”这个词，是塘主自己要求别人这么叫的，听起来比“塘主”高了一个级别，又有点像“厂长”，塘主是个认死理的别扭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讨哪里的口舌便宜。
　　村头王主任可喜欢这个“有理想有事业”的年轻人了，时常叫塘主去办公室喝茶，旁敲侧击地问，“塘长好气色啊，不知道村里有没有哪家姑娘你中意啊？”塘主从来没搭理过就是了。王主任也着急，又催着问了两句，“塘长难不成要守着这村里的这几亩鱼塘，孤独地过一辈子啊？”塘主笑了笑，“说不定呢。”
　　王主任得出结论，能放弃城里优渥条件下乡来搞农业的年轻人，果然是看破红尘的高人，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塘长眼里可能还没塘里那两条红鲤鱼好看。
　　“塘长，这不好的呀，那以后咱们村这些鱼塘可要后继无人了。”

　　开春的时候，小村又迎来了一个来自大城市“追逐理想的有志年轻人”，年轻人是塘主新招来的小实习生。
　　塘主试着在网上发布招募信息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能捞到人来小村这片天。那天跟王主任谈过之后，他仔细琢磨了其中深意，发觉自己是时候要培养点徒弟，好让小村鱼塘后继有人，不让村民们担心。
　　小实习生虽然还是实习生，却已经悄悄被塘主划分到“亲传大弟子”那一栏去了。
　　看着小实习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进村的时候，塘主可高兴了，朝小实习生方向努了努嘴，对站在他身旁的王主任说，“王主任，这下不担心了吧，喏，咱鱼塘后继有人了！”
　　王主任压根没个操心的地儿，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小实习生其实还是个大三学生，提前过来实习一遭的。不过，这看着既专业不对口，又没赶上假期的，一档子实习搞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尴尬。塘主倒不在意，只以为这年轻人真是来追逐梦想的，大大方方接受了申请。
　　结果，到下地的第一天，塘主才知道，原来小实习生真是毫无养鱼基础，连鲫鱼和鲤鱼都分不大清楚。跟着塘主颠颠簸簸满村跑，赶了十几公里路，就累得蹲在路边起都起不来了。塘主叉着腰，就在旁边看着他，“休息会儿，一会儿啊还有两家的鱼苗得看。”
　　“还有啊……”
　　“不远，就两三公里吧。”
　　小实习生脸色刷白，就差没当场血溅五步撞死在田埂上。
　　“成了起来吧。”塘主一把把小实习生拽起来，“年轻人总得有点毅力，你这不行……”
　　小实习生吃不惯乡下的早饭，早上出来前就扒拉了几口粥和半拉馒头，这下低血糖了，蹲下太久，猛地一站起来，世界都旋转扭曲成黑白一片，“咚”的一声就往塘主怀里倒。好不容易搂着塘主的脖子站稳了，耳边又是嗡嗡的鸣声，啥也不晓得了，直接趴在塘主怀里哭，“哥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行了，不行了。”
　　塘主没办法，只好先把小实习生抱回宿舍，贡献了自己生平第一趟公主抱，还让村民好一通围观。然后赶紧趁着时间还早，又自己一个人背着工具箱去剩下的人家检查鱼苗。

　　塘主直觉，这实习生到鱼塘来实习，大概是被逼的。
　　考虑到小伙子晚饭估计也没吃啥，塘主大晚上又悄悄揣了两个面包，去敲小实习生的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小实习生啃着面包的时候，塘主突然发起了王主任式谈话。“谁逼你来乡下的，这么不情愿。”
　　“没，我是自愿的，真的。”
　　“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跑来我这养鱼，你认真的？”
　　“认，认真的。”
　　“认真的你基础知识差成这个样子？认真的你连十几家鱼塘都跑不下来？”塘主笑笑，仿佛看到了当年刚下乡来的自己，谁还没年轻过呢？“你在我这实习，我得对你负责，懂不懂？说说吧，为什么中途辍学来这穷乡僻壤的？”
　　“我没……我，我会好好跟您一起养鱼的！”
　　“手机交出来。”
　　“啊？”
　　“既然你要下定决心好好养鱼，那就得苦心孤诣下狠心钻，手机这种身外之物，先交给我来保管。”
　　“……”小实习生叹了口气，“我跟我爸我妈，闹掰了。”
　　果然有事儿。
　　“我爸妈，都是高级工程师，严以律己严以待人那种。所以从小到大，我真的，一直生活在他们掌控之下，让我学什么我绝不反抗，让我考哪所学校，我不吃不喝也得拼，真的太累了。上了大学我才知道，真的，原来生活还有这么多不同的过法，可是我什么都没体验，什么都没经历，还得不停忍受父母支配。这才大三，他们就在考虑，等我一到大四，就要把我挖去他们工作的公司实习，我做不到啊，真的做不到啊。我就想离他们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我，我干什么都行……”
　　“所以看见我的招牌广告，就来了？”
　　“对，马上就要大四了，我再不跑来不及了，私下里跟导师联系了暂时休学一年，跑到这里来。”
　　“都不容易。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打起精神跟我认真养鱼，别跟今天似的死鱼挂半路了，懂不懂？”
　　“那您呢，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不也是城里人？”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为师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听完塘主惊心动魄的爱恨纠葛，小实习生也百感交集了。
　　“这么多年，你，都是，为了她？”
　　“当然不是，人嘛，有些事情不可能纠结一辈子的，前两年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在鱼塘上种鱼苗，这都有什么关系呢？小村子里头，安安静静的，离大城市的喧嚣都远了，没那么多社会热点值得你去烦恼，唯一能玩的就是脚下这塘鱼——刚来的时候，鱼苗一茬一茬死，谁也说不清道理，那个时候都快把所有钱败光了也找不出头绪，只能跑到大渔村里头挨家挨户取经，一点点磨下来才养成了第一批鱼。这世界上啊，开始太容易，坚持太难。有的时候，年轻人做事真的不能太冲动。你以为你逃离了一场都市折磨，结果发现乡村环境同样恶意满满，关键啊，是你自己个儿。哎，太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胡说些什么了，走了走了，明儿还早起呢。”
　　“我知道了，谢谢您。”

　　经过某次彻夜长谈，小实习生虽然能力还是不行，态度确实好了很多，拿了个小本本记录所有该学的养鱼常识，跑不下来的路线还是跑不下来，但是遇见老乡的时候会主动了解情况，每天还蹲守在路上给跑完鱼塘的塘主送瓶水。
　　王主任看着新生代的养鱼脊梁也成长起来了，很是高兴，连忙放弃了快成风干老腊肉的塘主，天天改请小实习生喝茶。
　　“小伙子啊，村里的水甜不甜啊？”
　　“甜，比城市里的好多了。”
　　“小伙子啊，村里的姑娘美不美？”
　　“美啊，和城市里那些妖艳的蛇精一点儿不一样。”
　　“有相中的吗？”
　　“啊？”
　　小实习生有个秘密，他本人，性别男，性向亦然。大概是从小的高压下比的有点儿心理变态，高中里有跟着追求刺激的男同学悄悄看了些不可描述的片子，刺激来刺激去，脑子里某根筋彻底坏掉了，这问题他还不敢跟别人透露，怕被当成怪物，苦恼极了。
　　塘主看见自家徒弟跟王主任谈话完之后，成了个霜冻里孬了头的苦瓜，便大概晓得发生了什么，作为一个对付王主任的老手，前去安慰自家小徒弟。
　　“王主任给你介绍对象？”
　　“嗯。”
　　“什么体验。”
　　“尴尬，太尴尬了。”
　　“哈哈哈我是过来人了哈哈哈，他大概是放弃我了。”塘主给了小实习生一个“我都懂”的眼神，“哎，我说，你在大学里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
　　“哎哎，你别激动啊，不丢人，不丢人。那你……真的没有中意的人吗？”
　　“有啊。”
　　“哟哟哟，我看看是哪位天仙，我给你牵线搭桥？”
　　“我喜欢男的。”
　　“什么？”
　　“我喜欢你。”
　　“认真的？”
　　“认真的。”
　　“为什么？”
　　“只有你对我好。”
　　“哎，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你以为你真的喜欢我？哎，不过是天天只跟我粘着，太过熟悉了而已。就算喜欢男人，也不能喜欢我，知道没有？等你回去了，好好想想，哎，其实就那么回事，这个老男人，没啥值得留念的。”

　　日子是磨人的东西，一天一天跑得很快，难度却一点儿不留情。在小村里面待了快一年，小实习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生活的艰辛。夏天的时候，村东鱼塘出了点问题，所有鱼种都生了病，挨个死去，把村民和塘主都愁坏了，塘主跑到大城市里去请教专家，顺带还捎上了小实习生。
　　“看你这么久没添置东西了，带你去改善一下生活。”虽然最后怕老乡着急，到底没去买东西。
　　这一年的收成不错，鱼价却不太景气，几个固定收购商的大单子差点黄了，小实习生跟在塘主后头东跑西跑寻求村民们的最大利益，读了十来年书最骄傲的数学，终于派上了实际用处。
　　快过年的时候，村头吴婆婆家存鱼的地窖，让人砸了个口子，顺走了不少过冬的存粮。全村上下高度戒备，塘主蹲守现场，蹲了两天，寻到了嫌疑人的蛛丝马迹，一路单枪匹马追过去，擒获嫌疑人，押送到附近镇上的派出所。没料到，回来的时候天太晚，一个没注意，从山崖上掉下去了，万幸正好砸中了隔壁村某家人家的房顶，被人家发现及时送医院了。
　　小实习生赶到的时候，塘主刚刚脱离危险。担心了几个小时，小实习生当场在医院走廊哭了个痛快。最后还是整理好心情，进病房里去陪塘主。
　　塘主还没醒，小实习生爸妈的电话倒是先来了。小实习生有点奇怪，但还是接了。
　　“爸……”
　　“儿子，过完年就快回来了吧爸妈都很想你。”
　　“啊？”
　　“去乡□□验一趟，不容易吧！爸妈知道了，你过得不容易，等回来了，好好跟爸妈说说，这次，你说什么爸妈都听，好不好？”
　　小实习生又一次泪目了，抽着鼻子喊了句“爸……妈……”
　　“你师父最近还好吗？叫他有空啊也到城里来玩玩，有些事情啊，真是多亏他了……”
　　小实习生感觉自己接受到了很多信息，不知何从理起。
　　他刚到小村的时候，他爸妈确实实施了“夺命连环call政策”，后来塘主收了他的手机，还回来之后，爸妈再也没联系过。现在想来，不知道塘主了解情况之后，私下里打了多少个电话，才让自家爹妈放心，而且居然还说通了一些别的事情。
　　塘主终于醒了，小实习生就站在他床边，突然问了一句，“完蛋玩意儿，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还带着哭腔，有点儿破音了。
　　“你才完蛋玩意儿！小兔崽子学会骂人了”
　　“问你话呢！”
　　塘主选择性间歇休克，陷入装睡。

　　小实习生想了想，这个年还是回家陪陪爹妈吧，于是把年后的行程提前到了大年二十九。村里人都忙着过年，最后只有塘主一个人去送他。
　　“其实……我还是想留下来……和你一起过个年。”
　　“不急，会有机会的。”塘主拎着箱子，陪着到了安检前头，再也过不去了，“回去好好学习，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到时候你还想来跟我养鱼，我随时奉陪。”
　　“有空来我家玩。”
　　“肯定的，整二斤大咸鱼，提溜着去拜访你爸妈！嗯……上门求亲是不是换点别的好”
　　“什么意思？”
　　“嗯，对，我妈留给我的金戒指还在呢，都给你，嘿，我前女友见都没见过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也喜欢你，傻小子。”
　　“你……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什么‘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吗？啊？你到底……”
　　塘主一把抱住小实习生，这姿势乍一看跟之前小实习生第一趟跌进他怀里的时候，是一样的状况。
　　“我已深思熟虑，我应当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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