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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萍阴影之下
司机开车把她送到路口，依萍下了车独自回到家后，就把那身跟她不相称的新衣脱了下来，打算明儿一早去当铺换点银元。
她最庆幸的是，妈妈已经睡着了，不会东问西问。
她受的委屈宁肯自己咽下，写到日记里去泄愤，都比叫妈妈担心好受的多。
她临睡前坐到窗前，翻出日记本，记下今天的心情，惯例先写了陆家、跟她与陆家的仇恨，写着写着，一颗坚硬的心竟不由地柔和了起来……
“今天遇到一个很奇怪的好心人。
为什么奇怪呢？我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很威严，但他的私宅风格又很正统书香气。
他穿西装的时候像个大亨，□□小说里叱咤风云的那种，换上便服又像个儒雅绅士，真的很奇怪。
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见到他呢？
不对，我还要还伞呢，这伞说好是‘借’的，可是，茫茫人海，又到哪里去找呢？上海滩说起来也挺大了。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还是多想想这个月的米钱、油钱、菜钱吧。”
合上日记本，依萍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大概是那个怪人最后那句话的提点起了作用吧，生活再苦，也不该绝望轻生，她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有“那边”的仇要报……
窗外风雨交加，雷声依旧，她这一夜却睡的很安稳。
***
第二天一早，雨后放晴，空气格外清新，她去当铺当掉怪人送的旗袍跟开司米，换了五十块钱，感觉心情好极了。
她知道那两件套很值钱，却没想到那么值钱，对一个穷人来说，这样已经很知足了。
她决定了这五十块钱先去交房租，再带妈妈去看病，至于报名参选上海小姐的事，还是放弃吧……
可就在她推开家门的时候，这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因为，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陆如萍，她正一副乖巧模样跟她口中的佩姨说着体己话：
“佩姨，你都不晓得，依萍她简直没有给爸爸留一点余地。”
“爸爸说一句、她顶十句，每一句话都锐利的像一把刀……”
“如萍！”
依萍进门，刚听了几句就听不下去了。
妈妈是她最在乎的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挨打受苦、受多少委屈都无所谓，她都可忍，可妈妈是她的底线，她无法容忍有人以善良之名，做些会令她妈妈伤心难过的举动。
她面色冰冷，一步步走向如萍，看着她白兔一般的无辜模样，不禁心中感叹：雪姨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跟她一比，恶意全写在脸上的梦萍简直蠢钝如猪。她甚至青出于蓝，比雪姨段位更高，晓得打蛇打七寸。
“如萍，我已经回来了，你可以走了，”依萍布袋往桌上一摔，冷言冷语：“为什么你总喜欢以善良之名，在我妈妈面前说我的不是，你从来都不觉的你过分吗？”
“依萍！”如萍还没有开口，傅文佩的圣母病就发作了，“你误会了，如萍不是来说你不是的，她是来给我们送钱的。你看，这是她的私房钱，她也是好意的。”说着，捧着几块银元到了依萍面前。
依萍更加生气了。
“妈，”她爱妈妈，可有时也会受不了她的柔弱和不争，“你要接受如萍的施舍吗？别人不了解我，你是我的亲妈为什么你也不了解我？”
“依萍，你总是这样，每次事情没有弄清楚你就先生气，”同样的，如萍心底里也瞧不上总是对她横眉冷眼的依萍，她觉的她从未做错事，她不是陆公馆里对依萍母女最好那个人么，上一代的恩怨为何要算到她头上？爸爸娶九个老婆进门，也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她甚至都没有见证过，懂事后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乱世民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么？她想不通，为何依萍总是一副愤世嫉俗、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跟佩姨讨教“心萍的日常”，她才不要来这种地方受气呢，“我没有在佩姨面前说你的不是，这也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只是客观地说出我的感觉啊。”
“哦，那你就带着你的感觉走呗。”
依萍不想再跟她多说废话了。
这位高贵的陆家九姨太生下的大小姐，她从十岁开始，就一心在模仿心萍，却连心萍的万分之一都学不到。
真正的善良是基于同理心的，她有过吗？
这不是如萍第一次来到她们廉价的租屋，陆宅与租屋、雪姨跟文佩、如萍与依萍，如此的落差与不同，这位大小姐全无感受。
她跟方瑜是高中同学，去年方瑜考上了上海美专，她也如愿考上了音乐学院，却没有钱念。
而如萍呢，已经念了圣约翰大学了。
如萍身上的这套跟方瑜一样的水蓝色校服，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她一去到陆家，如萍便甜甜地说，“你是我的姐姐啊，我们是一家人啊，虽然我们家情况复杂了点。真的好想跟你说说心事，梦萍你也知道的，我妈太骄纵她了，养成了她这副坏脾气，有些话我跟她说不来的。”
每次听到她说这些的时候，依萍都在心里替梦萍翻了无数个白眼。
她也不喜欢梦萍，刁钻刻薄的梦萍，一看就是雪姨亲生的梦萍，却也看不上为了讨好别的人，就牺牲她、贬低她的亲姐如萍。
或许平日里如萍待梦萍也是不错的，为了“捧一下”不常见的依萍、跟她套个近乎，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顺嘴而已。
希望成为心萍的替代品，成为那个众星捧月的完美女孩，讨得所有人欢心，这是如萍的目标。
依萍一眼看穿。
她不顾雪姨对这边的态度，几次找借口来到这边，不过是为了跟她的佩姨讨教“教女经验”。
她上过大学，有独立精神，晓得她妈妈的那一套早就过时，她自用尚可，传给下一代就不够看了。
否则，为何佩姨生出来的心萍才是爸爸最喜欢的小孩？
否则，跟妈妈从外表到性格有九成相似的梦萍，在学校里为何尽交一些虚荣的朋友？如果不是陆家有钱，想来她口中常常提到的“小纪”，也不会处处顺着她、依着她。
文佩出身书香门第，原本知书识礼，这些年挨了不少苦，变得老实木讷。
岁月无情，上好的珍珠就这样磨成了一颗鱼目珠子。
但她本色的善良从未改变，王雪琴的心思多放在老爷子跟尓豪的身上，她就时常心萍、依萍、如萍一起照看，看如萍也就跟看亲生女儿差不多；又因如萍刻意的模仿，渐渐地气质性格有了几分心萍的影子，她一看到如萍，就好似看到了曾经的心萍，便拉着她的手跟她讲起许多有关心萍的事。
这正是高贵的如萍会来这边的目的。
她是在利用妈妈。
依萍为此不忿，明着暗着说过几次，这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她的施舍。
终于，依萍在陆家刚挨了打，又给她得了一个来这边扮大善人的机会。
“你真的是不可理喻！”如萍也是一肚子的委屈，“我旷了三节课转了两次车，跑这么远来你家……”
“哦，那以后就请不要这么辛苦了。”
依萍每次见她都不高兴，有时给个软钉子、有时给个硬钉子，她很多回都想直接怼回去，又意识到这么做会有损她的淑女形象，便默默地忍了下来。
这是她在复杂大家庭里独到的生存技能。
她是陆振华最宠爱的九姨太生的第二个孩子，上有大哥、下有小妹，后来又多了小弟，从小就得不到父母的偏宠。
为了不声不响地“争宠”，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发现心萍的那种性格最好，会在爸爸那里得到最多的好处，便开始默默地模仿起了心萍。
但她终究不是心萍，在成为真正的心萍之前，她得学会忍耐。
她下面这句话又是无意识地，却又令依萍听了好生气：
“依萍，我们不是姐妹吗？你为什么每次见面都不能好好说话呢，从前的心萍可不是这样的……”
“你闭嘴！”
依萍生气：她果然又提到了心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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