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蔽白日

　　眼看书馆就在眼前，林缙猛地止住脚步，沉思良久后，掉头往门口而去。此时路间廊下往来人等虽多，但均为许家仆役，看见林缙面目凝重而脚步匆匆，即便好奇也不能出口相问，只是无言让出道路，由他一路直行。林缙一心想去前门，走着走着却脚步一滞，既而索性停住，朝院内另一翼的廊道看去。

　　隔得远，林缙费了偌大气力才借着身型与手势辨认出廊下并肩而立、同着一身素缟的两人中有一人是许珩。而站在许珩身边的另一人，略高些，瘦得多，丧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从那人姿态看来，应也是许家人无疑。

　　林缙心想多半是旁支赶来观礼的族人，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再看两眼就又迈开了脚步。已经走到长廊尽头，却再停住，又往许珩一侧眺去，两个人都还在，于是林缙整整衣冠，绕到右翼的长廊上。他离得越近步子越慢，似乎是想靠放慢步伐更仔细地观察许珩身旁从未谋面之人，短短一程路上暗自设想不休，真看见了虽在情理之中还是不免愣了一下——那人与许珩有五六分像，看上去年轻些，愈显出气宇清和沉稳，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不坏，看不出碌碌风尘痕迹。

　　许珩听见脚步声转过身子，看是林缙便问道：“这不是林缙么，难得在此处看见你。”

　　“恰好路过，本不想打搅伯逸兄的谈兴……”

　　许珩看看身边那人，脸上有了点笑意：“这是我堂弟许璟，今日方到。”

　　因与所猜测无二，林缙不禁勾了勾嘴角，而在拱手致意时则是一付恭而有礼的模样：“原来是尚书令大人，在下祈端林缙。”

　　在林缙致意之时却发觉许璟的眼神变了，于清澈温和外不知何时起添上一丝隐藏得很好的犀利，挟着刀锋似的寒光审视着他。这样的审视是无情专注的，仿佛一个人的一部分顿时被抽离。端视只是一瞬，许璟微微一笑，立即变回方才那个看上去无论是风度气质都是十足的许家人的从容男子，他亦拱手回礼，然后说：“祈端我曾去过，不愧西南重镇之名。”

　　说话时他正视林缙，但林缙因为看清先前那一瞬，只觉得背后有些凉，不愿与之对视，一时也移不开。寒暄数句后，许珩截下话：“不好让祖父久等，容我们先行一步。”

　　正好林缙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忙说：“是我叨扰，我也告辞了。”

　　许珩、许璟闻言抱以客气的微笑，林缙忽然发现在这一笑中，二人的神情动作如此相像，不由自主想得远了，似乎夫子笑起来也是这般……待到神思收回，那二人业已走远，而自己，也绕回去书馆的路上了。

　　书馆里严澈已经到了，似笑非笑看着心不在焉的林缙走进大厅。课业虽停，许家诸弟子依然聚集在书馆大厅，或是低声交谈，或是埋头自身功课，与平日也无太大区别。林缙落座后章栎凑上前来，说道：“许璟今早已然到了，你可知晓？”

　　林缙点头：“已有耳闻。”

　　“既如此，明日不如同去拜会？”

　　严澈放下手中的笔，不动声色扫了眼林缙。林缙只是笑，异常平静：“多蒙季德兄好意。我已拿定主意，如今天下纷乱，百姓流离，偏小弟不才，无力救民于水火，不敢想为官一道，只求竭力研习经典，独善其身，不枉受业于夫子门下。”

　　章栎勉强一笑，欲以笑声冲去尴尬：“永宣莫不是在说笑。”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一直没说话的严澈忽然开口，听得章栎直皱眉：“人各有志，好个人各有志。既然如此，只当刚才我那番话不曾说过。”

　　章栎拂袖而去，林缙苦笑着拉拉严澈的衣袖，低语：“你何苦这样说。他比你我年长，又无恶意，让他难堪总是失礼。”

　　严澈牵动嘴角，算是笑过，又拿起笔继续写适才被搁下的文章。林缙原想和他再说什么，看他一脸专注，满腔话语全化作一腔叹息。

　　到了次日，二人再到书馆，林缙先拉严澈向章栎道歉。一日工夫，章栎已不挂怀，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待他笑罢林缙随口问：“拜访过尚书大人了？”

　　章栎一摊手，颇无奈地说：“他昨夜在家宴上吐血，还如何会客。”

　　林缙倒吸口凉气，脱口而出：“吐血？昨日见他精神还好……”

　　“据说见过老夫子后尚未见异状，午后还帮老人家誊写书稿。吐血时全家都在，不知是谁提了句什么，蓦地发作的。他与许琏交好，怕是哀痛已极，郁结多日才发作出来。”说完顿了顿，意识到林缙那句话之外的含义，又追问，“听永宣的口气，是见过他了？”

　　“昨日看见伯逸兄，前去问好时才知晓他身旁那人就是许璟。”说完拿眼角余光瞄严澈，面上极淡，看不出什么。

　　章栎听后再问：“哦？作何感想？”

　　不知几时起，林缙章栎身边围了疏疏一圈。林缙摇摇头：“一面之交而已。”

　　“可像许家人？”章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句话若问在他处，听者或是不解，但眼下问者答者均是许家门人，一句看似无绪之语顿时引得他人会心而笑。林缙便点头：“言行举止，无一不像。”接着跟着诸人一并笑起来。

　　午饭时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严澈走在最后，到了门口又停下叫住已到门外的林缙，于是二人又回到空荡荡的大厅。林缙等了片刻不见严澈开口，当是为上午谈论许璟一事，就故作轻松道：“怎么了，下午不是要去见老父子么，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吧。”

　　严澈稍稍犹豫，说：“昨日，我见了许璟一面。”

　　“哦？”林缙不免意外，“何时的事？”

　　“近傍晚时，在寇夫子堂上。昨日我未去许老夫子处，一直在向寇夫子请教。”

　　“你是在他那里遇见许璟的？”

　　“是。”

　　若非寇瞰离座而起时发出的响动，沉迷于筹算中的严澈或许要很长时间才会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思路被响声打断，也因为好奇，他抱着无可无不可心态回过头，尽管事先并不知来人是谁，但在看了一眼那含笑立于堂外之人后，严澈立刻认定，来人必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当朝尚书令许璟。

　　不是没有意外的。本想许璟在朝中位列尚书令，手执机要上达天听下凌百官，又受赵昶推重，总是该与平日所见的许家诸人有所不同；可是他几步之外的那个人，看不出丝毫身为内省重臣的威严，只是微笑，竭力压住浓重的倦惫。

　　许璟来访后严澈即刻告辞，既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也不愿听取过多他人私密。匆匆而出，走出去许远，才想起竟把自己的书落了下来。

　　严澈把见到许璟的过程说完，林缙略加沉思后短促一笑：“何必走得那么急，也不寒暄几句，如此一来，不就避得太刻意了么？日后若再见，不怕生出嫌隙来？”

　　“既然我无意与之攀交，何必浪费时间在无益的闲扯上。”

　　两人默默相对，心里皆不是滋味。林缙无奈道：“我怕你多想……这事昨晚没说……”

　　话被严澈打断：“好了，反正日后与他也再难有关联，说不说，无甚不同。”

　　可这话说出来总显得强撑精神，林缙强自笑了：“是啊，再不提了。”

　　严澈看着他，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纵然知道这等刻意隐瞒一旦种下日后再难根绝，此时却无论如何不愿说破，随着一笑，柔声说：“本是不想瞒你才说出来，看来真是多此一举。既你也觉得无干，就再不说了。”

　　林缙被这笑容感染，伸手握住严澈置在膝上的双手，四手交握，很快起了汗意，只听林缙低声说：“澈，无论时势如何，只愿你我做这乱世中的葛天之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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