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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果
窈娘溜着墙边,一路往里行去。
左手侧的墙边,每隔十步,都杵立着一座灯台,上面还残有淋淋的油渍,在窈娘手中蜡烛的照射下,隐隐的泛着点油光。
像是从灯塔的嘴里冒出来的汩汩鲜血。
窈娘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体往另外一边的墙壁上靠了靠,一直感受到石砖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才略略觉得安心了些。
越是不想去想,越是感到那些黑影重重的压近,窈娘甚至觉得,透过灯柱的缝隙,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强自给自己打起精神,窈娘逼着双腿前进。
爹爹还在的时候,曾经讲过。这种灯柱,是专门给富贵人家修建的,里面烧得都是混了沉香的松香油,只要燃起来,就会冒出一种馥郁的香气,粘在人的衣袖上,久久不散。
因为松香产量奇低,所以价格昂贵。仅是几根照明用的灯柱,一年下来,花费也要上万两银子。
今上性情节俭。所以,虽然公卿贵族们从先祖那里继承了这些带有松香柱的宅子,却很少有人会继续使用。
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宝华公主。
窈娘一边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一边哆哆嗦嗦的往巷子深处去。可一直走到最里边,都没有发现潘旭的身影。
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萦绕在窈娘心头。
窈娘抬起手里的灯烛,往内侧的墙壁上虚晃着照了照。
墙面上干干净净,朱红的漆涂得平平整整,中间是一个用小片琉璃瓦拼接而成的六菱形冰裂纹什锦窗,微微的将里面皇家别院巍峨的山水透出点轮廓来。
一轮皎洁的月升于山涧之间,明亮的光华笼罩在粼粼的湖面上,引得一层碧波将月光推到窗外。
窈娘一时好奇,拢了蜡烛,往园内偷窥。
只从这小小一面窗子,就可以越过波澜微起的湖面,绕过垂绦水榭,略过定波亭台,一直望到峰峦叠翠的东山... ...
叹了一口气,窈娘收回了目光,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袖子,一边暗暗感叹。
要是潘旭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
他一定会喜欢这秀丽的景色。
拍了半天,只觉得自己袖子上的污渍油腻腻黏稠稠的沾在手上,隐隐的,还有些腥气传来。
这种腥气,窈娘很熟悉。
是家里杀了鱼的时候,刨开的腹腔里的腥臭;是杀了鸡的时候,从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腥膻... ...
也可能,是人死的时候,从伤口里飞溅而出的鲜血。
窈娘将手指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没错,就是血的腥气。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背后突然一阵凉意,好像平地刮过来一股风似的。
窈娘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回头望了一下。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朱墙还是朱墙,绿窗还是绿窗。
窈娘提了灯,小心翼翼的靠回了那窗子,俯了身,凑近了瞧。
从窗子中缝搭接的两片瓦上,犹可以看见,窈娘衣袖擦过的一片痕迹。
而那痕迹的两边,星星点点的,落着些细碎的小红点。
像漆一样,粘稠的质地,比朱漆的颜色深,带着铁锈一样的味道。
窈娘的心凉了一半。
蹲了身子,往墙壁上摸。
凹凸不平,甚至可以感受到,工匠拿着刷子刷漆的时候,因为过于随意的涂抹,留下的一条一条的痕迹。
窈娘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缺了一颗会跳动的东西。
半跪在地上,稳了稳心神,用袖子擦掉眼角溢出来的泪水,窈娘继续仔细打量这个墙角。
另外一边的墙上,也被重新涂过一遍漆。似乎是同一伙人干的,十分的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刷上去,不为了美观,只是为了掩盖什么。
墙角被格外照顾,涂了厚厚的一层。原本两墙交界的直角都变得圆滑了起来。
窈娘伸手摸了摸,外面一层已经凝固了,可里面的漆还是软的。
说明刚刚涂上去,不超过两个时辰。
窈娘抿了抿嘴,憋回去一股巨大的泪意,把蜡烛往下照去。
一尺见方的青砖铺就而成的巷道,既没有积灰,也没有落叶。用手指往石缝儿里探,里面的泥土还带着点微微的湿意。
说明这里不仅被打扫过,而且是精心打扫,甚至是用水泼过。
窈娘沿着石砖一路往前探查。
似乎清理的人态度十分的潦草,只认真打扫了靠近公主府的一侧,却根本没有留意张府一边的石砖。
所以在巷口拐弯处,居然留下了一道车辙的痕迹。
一道圆弧绕过张家的围墙根,出了巷子口,就往西边去了。
再往西走,是王府坊的边界,东安门的方向。
窈娘蹲下身子,细细观察。
黑乎乎的,既像是油混着灰尘,也像是血沾了泥巴,闻起来,里面有浓郁的松香气息。
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窈娘直起腰身,在车辙印记上踏了几下。
两步半。
窈娘不由的露出一抹绝望的神情。
敢在公主府的后门杀人,除了公主本人,大概再没别的了吧?
可要想给潘旭讨一个公道,却并不容易。
即便有了铁证如山,公主也未必会伏法。
更何况,这两步半的车辙,在这京城里可谓遍地都是。就像她这种寻常人家的妇人,出门的时候,也常常会雇上一辆乘坐。
也就是说,这印记不仅不能把矛头指向公主,甚至还会成为公主脱罪的说辞。
毕竟有谁会相信,尊贵的公主会乘坐一辆普通的青油帷车出门,还在自己的府邸门前,杀死区区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校尉呢?
窈娘叹了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打算起身,不想刚刚直起了膝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突然被人从后面死死搂住。
那人一手紧攥住她的胳膊,一手从她的颈项绕过,使劲按住她的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弟妹,是我!我怕我突然出现吓着你,所以只好先... ...”
窈娘点了点头,示意她绝不会乱喊。吴大头马上松开了她,站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也低了头打量地上的印痕。
窈娘被他勒得气短,嗓子里痒得不行,却不敢大声咳嗽,只得轻轻的喘了两下。
见吴大头一脸凝重,窈娘低声追问:“吴大哥,你可是瞧出来了什么?”
吴大头连连苦笑,低头望着地上,不敢看窈娘。
两人一阵静默。
“我知道... ...潘旭他... ...他应该... ...已经不在了... ...”
虽然窈娘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这句话真的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抑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和奔涌而下的泪水。
窈娘用双手捂着脸庞,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流出来的眼泪逼退回去一般。
站在她对面的吴大头叹了一口气,指着地上轻声说:“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马车,你看它虽然只有五尺宽,似乎是最常见的车轿,可印痕却很深,而且还是双轮的。”
印痕深,说明负重大。
这样大小的车,一般都只能坐两个人,再多了,就不免局促。能压出这样五六个人坐在里面的印痕,只能说明,车里面还拉了许多别的物件。
比如,家具。
寻常的马车里面,往往只两凳一桌,一般也不会采用什么昂贵上等的木材,只要结实耐用即可。可如果这匹马车的内部装饰十分豪华,俱是用些精雕细琢的紫檀木香樟木铁力木家具,甚至在里面摆上些冰盆茶壶一类的物件儿,虽然只坐了两个人,也会变重许多。
吴大头用手量了量车轮的宽度,指着道:”这种双轮马车很难做,会做的工匠不多,所以价钱也很高,能买得起的人,并不多。“
窈娘含泪点了点头,从怀里掏了一张草纸出来,在地上一按,将那印记拓了下来,折了三折,揣在怀里。
吴大头抬头望着窈娘,满是怜惜:“潘老弟他... ...只怕是被人扔到了别的地方,要不咱们就在这找一找?“
窈娘摸着怀里叠成方块的草纸,满是心酸,哑着嗓子朝吴大头道:“吴大哥,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找潘旭的事... ...就不劳烦你了,你快请回去吧!”
吴大头哪里放心得下她一个女人家大半夜的四处乱走,虽然明知道自己这是错上加错,可也不得不一条路走下去,捡了地上的灯罩和锣,朝窈娘道:“你把衣裳给我,我敲锣带你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潘家兄弟。”
窈娘望着黑漆漆的夜,想到潘旭此刻还不知道躺在哪,一狠心,将衣裳脱了下来,仍旧背着药箱装成个小伙计,跟在吴大头身后,假扮自己是晚上行医回来,凑巧碰上个更夫跟他一路。
吴大头一路敲锣,压低了嗓子,学更夫苍老的声音。窈娘双手抱着药箱,埋着头,迈着小细碎步紧跟在他身后。
趁着过路口,吴大头回头嘱咐窈娘:“别把步子迈得太小,像我一样,把步子打开了!抬头往前看,要不更容易被人发现!”
窈娘学着吴大头的样子,大马金刀的往前走。两人一路蒙混过关,竟然一路从公主府所在的北四十条大街的金枝胡同走到了北五二条的桂树胡同。
只有王府坊附近有成队成队的侍卫来回巡夜,生怕有贼人闯进贵人们家中。他们见吴大头老得佝偻,后面跟着个身姿消瘦的少年,只当是爷孙两个一道出来巡街,连管也没管。
出了王府坊,途中遇见的,无非都是些更夫,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一边走一边闲话打牙。他们见吴大头、窈娘二人打北边出来,还上来跟吴大头掰扯:“哎!老哥!也亏得你老成这样,才平平安安的出来!那些校尉们可跋扈得很,有时候哪位军爷一个不爽快,随便打死人的事都有哦!”
吴大头见窈娘往他这边看,不免讪讪的,朝着那更夫点头:“是!是!”
更夫提着灯笼瞥了窈娘一眼,笑道:“呦!小哥儿长得真个俊!”回身拉着吴大头嘀咕:“哎!老哥您住哪啊?我跟你说,我家小孙女儿长得可漂亮了,今年才十四岁,又聪明又乖巧... ...”
吴大头随便应付了几句,将那人打发了,领着窈娘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找了过去,眼见着天色发白,连潘旭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瞧见。
寻了个犄角旮旯,吴大头低声劝窈娘:“弟妹!这眼瞅着天就要亮了,只怕这事是不成了,咱们且先回去吧!”
窈娘无奈,只得点头,随着吴大头一路打更回了北城王府坊的第一条胡同儿,取了马,溜着巷道,钻回了位于大槐树坊的史家胡同。
回到自家已是寅正三刻,吴大嫂见丈夫领着窈娘回来,忙开了门让他俩进来,追问道:“怎么样?可找到你家男人了?”
直到此时,窈娘才觉得,自己的脚踩回了实处,不免悲从中来,扑倒在吴大嫂的怀里,泪水泉一样的涌出来。
吴大头在窈娘身后朝妻子暗暗摇头,一脸凝重。
吴大嫂想起窈娘两口子平素为人,也不免伤心起来,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吴大哥见不惯女人家哭,朝着妻子比了个手势,牵着两匹马往自家走。
这厢窈娘扑倒在吴大嫂怀里,哭了一场,渐渐的缓过神来,擦干了眼泪,跟在吴大嫂进身后,踱进里屋瞧润哥儿。
只见润哥儿和春饼两个,肩并肩的躺在自家的大床上,盖着他们夫妻二人平日里常盖的那床大红鸳鸯戏水锦被,两张小脸俱是红扑扑的,都带着甜甜的笑,双生子一般的可爱。
窈娘心里一阵绞痛。
只怕从今天起,润哥儿就成了... ...没爹的孩子了。
吴大嫂见窈娘眼皮一垂,又落下泪来,怕她惊动了熟睡的孩子,忙将她搀到了外间,把她安置在椅子上,扑棱棱的将自己刚才在看的账本划拉到一边,给窈娘倒了一杯滚滚的茶。
一串一串的眼泪掉进杯子里,清润可口的龙井都变成了咸的。
吴大嫂望着满面是泪的窈娘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只能长久的握着她的手,满面担忧的望着她。
窈娘压抑不住,抽抽噎噎的用帕子掩了面,吴大嫂叹了一口气,撇下她独坐,转进里屋片刻,抱了一套衣裳出来,仔细的将门扉掩上。
似乎润哥儿的噩梦,就能被这么一道薄薄的木板隔绝在外面。
吴家嫂子将衣裳放在窈娘面前的一片桌上,转身又进了厨房,大半晌才挪着碎步出来,硬将窈娘从凳子上扯了起来,怒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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