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纪年

　　(一)

　　每年的9月，军训都以它高调的方式，用十天或者更漫长的时光，在这炎炎夏日的尾巴上，尽情地压榨那些刚从高考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可怜蛋们。

　　这些可怜蛋，自然也包括叶开颜这枚。

　　报到的第三天，从傍晚开始，开颜跟同一届的新生们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军训（当然了，学校更喜欢用的，是“热火朝天”这个词）。

　　军训的教官，板着一张传说中的修罗脸，把操场上的学生们当成了部队里新招的兵，一个口号一个指令地开始了严苛的集训。

　　哀鸿遍野。

　　军训进行到第三天，大家全累得半趴。

　　叶开颜更是脚底一碰地就痛。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立正！”、“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这些简单的指令，是如此折磨人，简直就像是暗黑魔法师念出的咒语。

　　自动化系的军训，被安排在学校的篮球场进行。

　　四个标准的篮球场，被围在同一圈防护网内。

　　防护网很高，远远超过了篮球框的高度。

　　网外，四周种满了高高的乔木，跟开颜刚入校园时看到的是同一树种。

　　睡在开颜下铺的HN姑娘王希说，它们叫法国梧桐。

　　这些梧桐树，在距离防护网一米左右的地面迎风生长，碧绿的树叶欢快地摊开在阳光下，留下的树影堪堪遮住靠近防护网的一小半水泥地面。

　　一些再也扛不住、看起来摇摇欲坠、仅存一息的娃娃们，被教官们特赦了，三三两两躲在梧桐树影下休息。

　　叶开颜一边听着教官指令调整站队，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羡慕地扫过那些得到树影庇护的幸运儿们，飘忽的思绪在“装晕倒”和“继续被太阳公公亲吻”之间摇摆。

　　数分钟后，教官对树影下的娃娃们用极其丰富的骂人词汇进行了人身攻击。这才勉强制止了叶开颜晕给大家看的念头。

　　中场休息，简直就像是大赦天下。

　　暂时脱离了教官魔掌的受训生们，一窝蜂地涌向“二灶”食堂旁边的小卖部，去补充水份和能量。

　　开颜和王希跟在人潮后面，想买两瓶矿泉水解救一下晒得发干的喉咙。

　　涌来的人实在是太多，在小卖部勤工俭学的师兄师姐们手忙脚乱，有些招架不住。

　　看着一波一波涌过来、脸蛋晒得通红的学弟学妹，做掌柜的师姐大吼：“矿泉水一块钱一支，自备零钱！自备零钱！我们不设找零！”

　　师姐的大吼炸进开颜耳中，她望了望手里攥着的五块钱，觉得头更晕了。

　　五块，实在不算是大钱；可是，用五块买支矿泉水，吃亏感明显有四瓶矿泉水那么多……

　　王希在后面扯了扯开颜的手：“开颜，开颜，帮我买一支。”

　　“好。”开颜回头，爽快地答王希。

　　这下感觉好多了，吃亏感降到了三支矿泉水。

　　在转回头的刹那，隔着千篇一律的军训服人潮，开颜很意外地看见了左林。

　　年轻的男孩子，立在不远处的拥挤人群中。一张英气蓬勃的脸，在墨绿的军训帽下，眼线狭长，明晰的双眼皮下眉眼深邃。看起来赏心悦目。

　　开颜乐了，踮起脚尖，隔着人潮向他挥手。

　　开颜挥手的动作很大，左林想看不到都难。

　　他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在一群绿莹莹的训练服中辨认出了叶开颜。

　　开颜打完招呼，看左林更靠近小卖部的柜台，也不见外，直接对着左林“隔空喊话”：“喂，帮我买两支矿泉水。”

　　见左林一脸茫然，开颜扬起手里攥着的五块钱，挥了挥：“我没零钱！”

　　左林看了一眼叶开颜手中的五块钱，表情变得很微妙，看起来想笑，又忍住了，最终答了一句：“好。”

　　师兄师姐终于接待到左林。他将手里的钱递给那个还在喊“自备零钱”的师姐。递的过程中，朝叶开颜那个方向微微停了一下，让她能看到他手中的票面，然后才跟师姐说：“四支矿泉水，谢谢。”

　　呃……票面是十块。

　　即使近视眼镜的镜面被脸上的热气蒸得有些模糊，叶开颜还是看清楚了。

　　她瞬间秒懂了左林刚刚那个微妙表情的含义，被太阳晒红的脸蛋，立马又涨红了几个数量级。

　　好吧，知道了，你也没有零钱……

　　师姐有些不耐烦，吼：“自备零钱！”

　　左林温和地笑了笑：“知道，没零钱。就这样吧，四支矿泉水，谢谢。”

　　师姐哼了一声，捞了五支矿泉水递给左林：“给！五支！”然后不耐烦地赶人：“下一个！”

　　左林接过，递了一支给跟在身后的男孩，同宿舍的柏剑书；然后从人群中挤出来，递了两支给叶开颜，并眨眨眼，逗她：“没有零钱的叶姑娘，给。”

　　开颜尴尬地接过左林递过来的水，红着脸道谢：“谢啦。”

　　集合的哨声通过校园广播响起，成功地解救了窘境中的开颜：“呃，要集合了。那，我们先回去啦。“

　　开颜匆匆把水分了一瓶给王希，然后拉起她就往操场撤，边跑边回头留话：“我会还你的。下次请你吃饭哈！”

　　柏剑书从左林身后踱出来，拧开左林给的水，边喝边望着远去的辫子姑娘，用肩碰了碰左林的肩：“嘿，谁呀？”

　　左林低头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两支水，抬头望向跑走的身影，笑着回答：“零钱。“顿了一下，补充了句：”下次见到，可能会变成餐票。”

　　（二）

　　“334！334！叶开颜！”

　　宿舍门框上方的小喇叭，响起了舍管阿姨的呼叫。

　　“在。”叶开颜正趴在寝室的公共桌上给仲箐写信，汇报自己在刚结束的军训中晒脱了几层皮。听到呼叫，赶紧应了声。

　　“楼下有人找。”

　　“好。”

　　跟舍管阿姨的对话，每次都简洁的像在打电报。

　　话太多，会被阿姨嫌弃。那个记忆力很好的胖阿姨，记得楼上走下来的每一位姑娘。如果你在回答她的“小喇叭”时，说的话太多，她一定会在你下楼经过她窗口的时候叫住你：“某某某，下次应声就好！说那么多话，我这么忙，哪有空听？”

　　这是开颜的GD同乡师姐巧玲在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带开颜去食堂打饭走过舍管阿姨的窗前时，贴在她耳朵边小声交待的。

　　开颜的宿舍在三楼。她坐着写信的窗口，正对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的人行道。探头往楼下看，在宿舍大门外的公告栏前，站着两个男孩。

　　左林和守西。

　　开颜看着他们的身影，记起今天约好了要一起参加GD同乡会，赶紧手脚麻利地把信纸一收，将纸和笔放在了自己床铺枕下，跟舍友们交待：“我出去啦。今天老乡会。”

　　“去吧，去吧，带钥匙哈！我们一会也出去。”对床的李丽边收拾床铺边交待。

　　开颜应了声：“好！”拎着钥匙跑下楼。

　　女生楼下，沿路种了两排的银杏树。

　　在对着宿舍大门的前方，空出有三棵树的距离，立着两面公告栏。

　　公告栏上，贴着一些最新的学院咨询，比如“某某社团招新”、“某某学院在某某时间举行迎新晚会”之类的内容，都是很官方的通告。但阅读的人数却很多，而且读得都非常认真。阅读者，大部分是来三号女生宿舍楼找人的男生。

　　开颜私下认为，他们之所以那么认真在诵读这些公告，是因为站在人来人往的女生楼下压力太大。很显然，他们宁愿诵读这些公告，背向人行道，也不愿正面迎战姑娘们打量的各色眼光。

　　开颜的床铺靠窗，坐在床上往下望，经常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男生站在公告栏前等人。如果看到有男生拖着女生的手离开，开颜就会和宿舍的姐妹一起，嬉笑着评论一下男孩的颜值和牵手手势之类的小八卦。

　　当开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左林和守西正背对着女生楼大门，和一群男生混在一起，在读公告栏上的通告。

　　开颜忍着笑，穿过几个不认识的男生，侧身从他俩身后探出头来，大声打招呼：“嗨！”

　　守西有些被吓到，反射性地伸手拍了一下开颜的头：“捣蛋！”

　　开颜嬉笑着躲到左林身后：“看你们站在这，很有喜感啊。”

　　左林笑着把手背身后，躲过开颜不小心贴过来的身体，揶揄：“我们提前来练习一下，或许以后也得在这站岗。”

　　开颜大咧咧地伸手拍拍左林的肩，用悲悯的语气鼓励他：“加油！祝你有机会尽快上岗！”

　　守西被逗笑：“那开颜帮左林找个好岗位吧，这会快些。”

　　开颜扮了个鬼脸，转身往宿舍大楼外走：“走吧，走吧，别在这霸着别人的风水位，小心被围殴。”

　　左林慢悠悠跟上，走在开颜身后，用不大不小正好叶开颜能听到的音量跟守西说：“让这傻姑娘帮忙？还是省了吧！五块钱都不是零钱的家伙，靠不住！”

　　守西大笑开来。

　　开颜被“五块钱”惊到，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脚，回头瞪了左林一眼。

　　看到左林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开颜终于想起自己还欠某人一顿饭。赶紧变脸，讨好地冲左林嘻嘻一笑。

　　左林拿她的厚脸皮没辙，把脸望向别处，唇角微弯。

　　（三）

　　GD的迎新同乡会，在二灶食堂楼上的调剂餐厅，由大二大三的师兄师姐张罗。

　　走进餐厅，人声鼎沸，明明只有几十人，却演绎出了上百人的热闹光景。

　　看得出来，大部分人都彼此熟悉，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边吃东西边聊天。

　　开颜没有预想到会有这么热闹。

　　大一新生是新面孔，军训后晒得黑黝黝的隆重登场，是迎新老乡会的主角。

　　大四的师兄师姐，一部分已经离校实习，还在校的几个作为特邀嘉宾列席。

　　现任会长，大二的吴刚汉，在台上致欢迎词，并给学弟学妹们介绍SY学院的GD省学生现状。

　　听完吴师兄的介绍，开颜才知道整个学院来自GD省的也就四五十人。本届GD省新生11人，只有叶开颜一个女生。

　　当吴师兄说到本届师妹只有叶开颜一个时，台下掌声雷动。

　　开颜这才逐渐反应过来，自己远赴西北报读这么远的高校，是多么的悍勇。

　　“现在，请我们的小师妹叶开颜上台，代表本届新生说两句。”

　　吴师兄突然在台上点名，把开颜吓一跳，差点把脸埋到桌下去。

　　在吴师兄的带领下，台上台下掌声和善意的起哄声响成一片，大有人不上台就不罢休的架势。

　　副会长钟艳飞师姐直接过来拉人。叶开颜实在躲不过，在左林和守西看热闹的目光中上了台。

　　“大家好，师兄师姐好。我是叶开颜，来自MZ市。”拿着麦克风，开颜站在台上，稳着声音跟大家打招呼：“我在自动化系电力专业，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说完，鞠了一躬，然后神使鬼差地加了一句：“一个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很寂寞的，欢迎大家来找我玩。”

　　台下的师兄师姐和同届新生，听到叶姑娘最后一句，哄堂大笑，掌声掀顶而起。

　　叶开颜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慢一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麦克风说“很寂寞”是多么让人风中凌乱的另类邀请。

　　把麦克风交给一旁笑弯了腰的吴师兄，叶开颜顶着几乎冒烟的红脸蛋回到了座位。

　　吴师兄在台上笑意盈盈：“开颜，你是本届新生唯一的GD女孩，你可要争气哦。以往几届的师姐们，可没给咱们老乡丢过脸。”

　　开颜用手扇着刚刚因为失言而发烫的脸，在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冲台上的师兄弯腰行礼：“是，师兄，领命！”

　　同乡会的聚餐，是围餐。十人左右一桌，坐了五围台。开颜的座位在左林和守西中间。刚坐下，就听见左林在旁边幽幽地学了一句：“很寂寞哦……”

　　开颜炸毛，伸手就想掐他。

　　结果，定睛一看，左林一手拿着一只苹果，一手拿着水果刀，正慢条斯理在削苹果。

　　在开颜伸爪过来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拿着水果刀的那只手。

　　开颜在亮晃晃的水果刀面前，生生收回双手，哼了一声，拿起自己的水杯大口喝雪碧。

　　守西在一旁递过来一块已削好的苹果，安慰开颜：“没事，没事，口误，口误。大家很快会忘记的。”

　　开颜松了口气，接过苹果塞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谢谢，还是守西好。”

　　苹果皮在左林掌间慢慢变长，一颗苹果已削过半，苹果皮连成一线，丝毫未断。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苹果上，轻轻嗤笑一声：“苹果是我削的，你谢守西？”

　　开颜使劲嚼着口中的苹果，不看左林，也不肯再说话。

　　同桌的另一个同届老乡晓东，看着开颜被逗得无语，好心地转移话题，跟守西说：“守西，你看开颜的辫子。小芳？”

　　守西定睛看开颜，两条黑亮的辫子垂在红红的脸蛋旁，确实像MTV里的那个辫子姑娘，不由得跟着晓东笑开来。

　　（四）

　　开颜的辫子，是叶妈妈的另一杰作。

　　叶妈对辫子姑娘有很深的偏好。从开颜小学五年级蓄发开始，如果是叶妈给开颜绑头发，十有八九就会扎成两条辫子。

　　开颜上初一的时候，李春波那首《小芳》开始流行，街头巷角都是这歌。上学或者放学，经常有些无聊的男生远远跟在开颜身后哼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有一回把开颜气狠了，回到家就跟叶妈说要把辫子剪了。叶妈妈难得的好脾气了一回，轻声细语安慰开颜：“开颜别生气啊。我家开颜的头发又黑又亮，扎辫子很可爱的。妈妈觉得很漂亮。”

　　叶妈妈好言好语一哄，开颜不情不愿地把辫子继续留了下来。

　　到了高三那年，功课特别多，叶妈妈主动承担起了开颜发型师的角色，经常叫开颜坐在晨光中的客厅，用梳子仔细给女儿整理头发。当然，发型是千篇一律的两条辫子。

　　想着自己高考后可能就要离开MZ市，开颜莫名心软，对于叶妈妈给自己扎辫子这事，不自觉多了一份宽容。发型这事也就随叶妈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竟然也就习惯了这个辫子发型，即使是自己扎，开颜也很顺手就梳成了辫子。

　　叶开眉曾经特意靠在客厅的窗边，挽着手，一边嘲笑姐姐矫情、妈妈土气，一边微眯着眼、神情柔软地看妈妈给姐姐扎辫子。

　　（五）

　　暖暖晨光中的回忆，让开颜从台上失言的窘态中摆脱出来，听到晓东说起小芳，她微微一笑，也不恼。

　　守西仔细打量了开颜几眼，笑：“你们看开颜的眼镜，都快遮住半个脸了。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加菲猫。”

　　开颜对面坐着的是机械系的张春燕，他一边给身边的男孩倒可乐，一边答：“小芳的加菲猫？！”

　　吵杂的背景音乐掩不住同桌同乡善意的笑声。

　　左林手中那只苹果已削完，把水果刀一收，一卷苹果皮落在桌面，整齐的码成一小堆。他把苹果递给叶开颜，同时附送一个灿烂笑脸：“小猫，来，吃苹果。”

　　晓东吹了声口哨：“小猫！”

　　连守西也笑着击掌：“小猫？不错！”

　　开颜气呼呼地瞪了左林一眼，不接话，用手指推了推脸上圆圆的镜框，接过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同乡会结束，开颜除了留下了一句“我很寂寞”的新生名言，还得着一个可爱的昵称：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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