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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光(3)
“道君大功德。”
镜天宗主长身鹤立。那件宽袍用料极考究,暗处不显眼,晴空下漂亮不像样。宿怀星偷偷瞥,面上云淡风轻:“不过随口一提,侥幸言中,断不敢自居功劳。”
“不伐善,不施劳,真君子也。”
“哪里哪里。”
原以为只是摆摆姿态互相吹捧,不料镜天宗主话音陡转:“唉,这般客套,比十个疫鬼还累人。此地又无外人,道君不嫌弃,唤我‘荀奕’便好。”
宿怀星嫌弃。
谁跟你直呼名讳?
仙门之中,尤其是到了他们这等地位,彼此多以道号尊位相称,真名实姓不示人前。宿怀星讨厌繁文缛节,唯独这个不烦,繁的是旁人,利的是自己,他感天动地巴不得再规矩繁琐一点。
荀奕亲亲热热闲话:“这是您收留的孤儿?不知如何称呼?”
宿怀星很懂分寸地笑了笑:“这个啊,这不是孤儿,是我新炼制的小僵尸。瞧着还算伶俐,放身边玩玩。还没取名呢,要不您给起一个?”
“……”
荀奕酝酿到嘴边的“道君人美心善”被这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噎回去。他看看镜子,看看孩子,枯瘦一把骨头,裹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哗,哗,脑门黄符随风飘扬……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张张嘴。
伶牙俐齿无从说起。
怎么夸?您技艺精湛?您心灵手巧?
宿怀星轻轻弹了下符纸边沿。燕安静无声,眼珠慢吞吞转动,活像是墓穴里挖出来的。
荀奕后颈发凉。
宿怀星道:“刚炼没多久,不大会动弹。省心,不吵不闹,比活孩子好带。”
荀奕:“……哈、啊。”
宿怀星胡言乱语,荀奕知道他胡言乱语,但只要他是“元衡道君”,镜天宗主就不能当面骂他胡言乱语。
荀奕能怎么办。默默端起通明宝镜,镜面微侧,仿佛发现不能理解的奇观:“您这‘小僵尸’灵性未泯啊?瞧这心象,想往地窖去?莫非是……念旧巢?”
宿怀星来了精神。比起云遮雾罩机锋相对,小东西更能勾住他的兴致。他指了指地窖,好奇问道:“你想过去?”
燕面朝那幽深洞口,竟真的点点头。
“呵,”宿怀星瞧稀奇,摸出两张黄符,像是给心爱玩物打上标签,前胸后背各贴一张,“行。玩去吧。”
燕慢吞吞打着晃。
一矮身,钻过草帘,消失在昏暗之中。
“一口一个死物,动作这么温柔啊”?荀奕动动嘴没敢真说。元衡道君,行事未免太诡谲叵测了些!
四下沉寂。只听得风吹枝叶沙沙响,日照凉荫脚步忙。年轻修士穿梭于病患之间,喂水、擦汗、观察反应、询问病情。轻症确有好转;疫毒深重、已侵蚀神魂根本的,非区区日光可以挽回。
医师并未气馁,聚在一处激烈探讨,翻阅典籍,斟酌药性,试图找出扶正固本的方子。还是忙。还是累。却不似之前压抑,满怀专注和希望。
第二天。
善渊观弟子病倒了。
毫无征兆。他正弯腰检查病情,突然身形摇晃,手中药碗摔碎在地,人直挺挺向后倒去。地窖动起来,急救的,示警的,排查的,有人记挂道君救助的小孤儿,想抱他上楼,身体一碰,登时目光涣散。
异象!夺魂!
燕,那孩子,不知是何妖异,竟身负夺魂之能!
“扣住他。严加看管。”
“可他……并无坏心,更像是……”
“无意便能害人吗?若非及时察觉,会不会闹出人命?”
燕立在暗影下,一双眼睛黑而大,无悲亦无喜,无怨亦无求。凄风苦雨溅到身上,他不躲,任它淋湿,再慢慢阴干。忽然。雨幕掀起一角,晴光朗照,有人唤他:
“愣着干嘛?过来喝粥。”
他循声望去。先探进眼的是刺和疼,随后才见白衣,衣角是水月裁的,领襟是雪线锁的,冷白皎洁,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四周脚步杂乱。青云弟子上前禀报,“师叔祖”、“夺魂”、“邪异”,宿怀星微微颔首,而后……又是一声……
“过来。”
风。雪。水月。他跌跌撞撞攀爬,用尽全力扑进怀抱,细细地、停不住地颤抖起来。宿怀星搂着他,识海昏蒙飘飘欲坠,初见的失神,错觉的失魂,现在他知道不是错觉。
镜天宗主道:“道君不怕?”
宿怀星反问:“宗主不说?”
小弟子能用寻常法器观测异象,堂堂宗主,反而瞧不真切?
荀奕被戳穿,也不尴尬,摆弄那面洞悉人心的宝镜:“这孩子就像无底漩涡,吸纳周遭魂魄天元。拦是拦不住的,防也难防。”
镜光一转,他低语,“话说回来,何必拦着呢?任其发威,说不定能钓出别的东西。”
宿怀星抬眼,示意他继续交代。
“老话常说,毒物出没之地,百步内必有解药。天灾人祸,有时亦然。您身边这孩子,很有那么点意思。夺魂之能,若运用得当,或许正是破局关键。”
宿怀星道:“你找死?”
荀奕愣了愣,连忙辩白:“此事虽有风险,我亲自把控,绝不……”
“他是我的。”宿怀星道,语气轻飘飘,眼神轻飘飘,似是漫不经心,“谁准你算计他?”
荀奕陡然心惊,不由自主打个寒颤:“道君误会了!并非要他涉险,只是借势而为。我以镜天宗声誉担保……”心里越发没底,怕对方嗤笑“声誉值几两钱”,干脆利落躬身行礼,“在下思虑不周,逾越了。道君恕罪。”
宿怀星盛起一碗稀粥,甜香蒸腾,水雾氤氲,衬得眉眼温和又清润:“嗯。知错就好。”
入夜。荀奕整顿人手,准备往城外探查。他倒是不客气,觍着脸过来借人。宿怀星真诚夸赞“宗主辛苦”“能者多劳”,点了几名青云弟子,护送他们出发。
待其离开,天色彻底黑沉。宿怀星稍稍松懈:“好了,碍事的人走了。让我瞧瞧,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燕仰起小脸看他,眼瞳映着淡薄月光,有些茫然,有些畏怯。
“来,试试。”
神魂完完全全舒展开,庞然矗立,且看小怪物能劫掠几分?
燕用力呼吸,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魂归——风起——柴火噼啪爆了个火星。宿怀星揶揄道:“你这也叫夺魂?小鸡啄米都比这劲大。再来。”
燕着急了,铆足劲——吸——吸——苍白的脸颊憋出一丝红晕,从颈子慢慢爬上耳根。魂魄轻微动摇。他深吸一口气,咻!蛮力拽出一片虚无,整个人失却重心——
摔进高草丛。
“哎呀。”
宿怀星坏心眼地笑。
燕晃晃悠悠爬起来,眼神清亮,一点没有被捉弄的脾气,跑回到面前,继续使劲。宿怀星眯起眼,体会着逐渐清晰的牵扯,懒洋洋指挥:“力道够了……近点儿,对,就是那边……嗯……”
燕渐渐找准路数。
魂魄似有清风托举,飘然游荡。某些沉疴旧伤、一点点抽离。桎梏些微松动,痛感随之飞扬。晕乎乎。清凉凉。宿怀星倚靠老槐树,任由那感觉流淌全身。
他闭目调息。燕安静蜷伏。冷月疏星。万籁俱寂。
忽然,脚步杂乱。四五个人影簇拥,扶着个软塌塌的肢体。那人向后仰头,脸面泛出灰青釉色,身上不见伤,却是气息奄奄。留守的医师纷纷围拢,一面把脉,一面询问前情。
“我们分头搜寻神庙,里面全是魔物!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青云弟子反应极快,立刻将其他人护在身后。当时他们还想,青云剑修平日里威势赫赫望而生畏,到了危急关头,当真令人心安。
就在这时。
青云弟子反手一剑劈向同门!
又快又狠,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幸好另外那人修为不俗,仓促间格挡卸力。出手那人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逆转真元,自断神络,落得这般模样。
医师且惊且看。这伤情与疫病一般无二,胎光已被侵染腐蚀,短短片刻蔓及灵台,无论如何也救不回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恸。
实在是青云弟子太过刚烈,为护同道,竟决绝到自毁前程,乃至舍弃性命的地步。他们如何不心痛?
宿怀星悄然立定,未出一声,先压住满城萧瑟。
“贯清派可有人来?”
“弟子在!”
几名身穿星纹道袍的少年出列。
宿怀星瞥了眼他们手中提灯,光芒晦暗不定,显然修为不深。他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星力最盛,你们过去,有多少收多少。快。”
“是!”
几名少年怀抱星灯辨位而去。
宿怀星转向另一侧:“镜天宗弟子,持好法镜,监察四周灵息流动,如有异变,即刻示警。
“善渊观,点香,安魂,范围扩至最大,优先庇护伤者。”
一道道指令下达。
众人各自领命,有条不紊行动起来。柴火毕毕剥剥燃烧,风一吹,火色乱窜,像无数水鬼扒着影子往深渊拖拽。就在光影切合之间。
一双手。
悄悄覆上病人的额头。
那是多瘦弱的一双手啊。稚幼,枯绝,伤痕累累,腕骨几近斫断。谁也没看清他如何钻过密集人群,如何出现在火光中央,神不知鬼不觉,施展“邪术”。
有人惊呼。有人阻拦。宿怀星一抬手,用一个强硬手势压下骚动,示意众人噤声旁观。
青云弟子浑身僵冷定在那里,眼球快速抽动,魂归——风起——灵台中蔓延的污秽化作丝缕黑线,顺着那双小手,源源不断吸走!
先前“病倒”的医修呆住了。
镜天宗弟子捧起法镜:“他并非夺魂害人,他是发觉你我浸染疫毒,病伏而不自知,为我们治病解毒!”
真相大白。
他们畏惧排斥扣押的“邪魔”,竟以身为器吸纳灾厄!神明避之不及的灾厄!
燕吸尽污秽,直起身,微微有些打晃。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骇人。他回头,眼底倒映水月,却没有扑过来,怯生生,怕自己带了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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