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成名就

　　“寡人再问你一次，”秦王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不愿留在此地，匡佐寡人？”
　　蔺相如低着头把目光掩在长密的睫毛下，哑声道：“是。”
　　秦王目光冷厉握紧拳，转身挑帘：“你可休要后悔。”
　　蔺相如一口气还未舒开，没料想秦王去而复返，赌气似的狠狠从他手中将那方帕子夺了过去，紧接着才大步下了车。
　　随着秦王的离开，车外带着浓重凉意的夜雾涌了进来，车里忽然显得空落落的。
　　蔺相如忡忡望着车帘，不自觉地，拇指食指捻了捻尚留在指缝里的血。
　　良久，他才拭净了剑上的血迹，换下了染血的衣袍。

　　两年后。
　　会馆客房偏房的门被敲响了两声。
　　“大夫，你可歇息了？”
　　“尚未，王请进来吧。”
　　赵王推开门，正看到屋里人放下手中一卷帛书 ，站起来将烛火挑亮了些。
　　“大王深夜造访，相如衣冠未束，失礼于王，还请见谅。”
　　赵王托住正欲施礼的蔺相如的双臂：“大夫莫要多礼。”
　　二人在木桌旁落座，赵王看着蔺相如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沉默良久，斟酌着开口：“大夫，寡人私见你，是有一事相求。”
　　蔺相如放下茶杯：“王尽可吩咐。”
　　赵王深吸了一口气：“秦拔石城，杀万人，其势不可当，寡人自忖赵无力与之抗衡，此渑池之会也实属无奈。秦所言欲与赵交好也假假真真，不可深信。明日一见，寡人怕是凶多吉少……”
　　“王……”
　　“相如，听寡人讲——”赵王低哑着声音道：“秦王意在寡人，定不会多有为难与你，若天难寡人，而寡人命丧于此，你答应寡人，定要归赵，寡人相信以大夫之才能，定能匡佐太子，和廉将军一起，护赵国子民的安稳。”
　　蔺相如看去，看到的是末世君王浑浊而灼得通红的双眼。那双眼曾经带着整个江山的威压，带着整个天下的壮怀，此时，却只能映着昏惑摇移的烛火，随着它一起走向寂灭。
　　不知是时势造英雄，还是时势湮灭了豪杰。
　　“王……”蔺相如起身：“王的托付，恕相如不能答应。”
　　他忽然想起那年冬日，肩头狐裘细致和暖的触感，为他披上狐裘的人眼中满是帝王的孤傲和果决。
　　他定定的望着烛火，语气低缓却不容动摇：“因为臣万死，也会保王安然归赵。”

　　“大夫，约定时辰已过，我们在此等候也已有多时，你看……”赵王将擦汗的绢帛递还给媵人，犹疑地望向清静淡然的蔺相如。
　　正值仲夏，水榭上带着潮湿的溽热闷人得很，随行的御史和一干媵人皆是时不时拭着额角，唯独蔺相如静静地端坐着，许是体寒的缘故，竟不见一丝薄汗。
　　听到赵王询问，他这才不疾不徐开口道：“王请宽心，既然约定时间已过，赵如约而至，秦却失约与赵，即便我们当即离开，世人也只会言秦之失而非赵之过。”
　　“蔺大夫所言非虚，”一个三分醇悠三分低哑的声音从水榭廊檐宛转处绕过来，不轻不重地砸在蔺相如耳中，他没有抬头，膝上纤细的手指却悄悄蜷了起来。
　　“是寡人之过，让赵王久等了。”秦王与起身的赵王对施一礼，自在南面主位上坐了，目光却未曾离开过径自低头垂睫的蔺相如。
　　两君相见，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客套，也没什么需要蔺相如出言之处，他便静静地听着，任凭炽热得几乎烧成心火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也未曾抬头。一则是因为他与秦王的上一面分别时，气氛实在算不得多融洽，还有一则，是他自己也从不愿轻易触及，更毋论深思的。他就这样把心底的低语甚至偶尔喷薄欲出的呐喊死死按住，不泄露一分一毫——尽管此时，这层禁锢正被一个人的目光炽烈地灼烧着，连他自己都不分明，什么时候会烧穿。
　　许是感到了蔺相如的窘迫，目光的主人悠悠荡荡两番，还是将目光收了回去。蔺相如只觉得身上一轻，然而一口灼热的气还未吐出，就听得那个过分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道：“秦赵既是来此交好，自然少不了丝竹助兴——听闻赵王素来善弦乐，不知能否为在座宾客鼓瑟呢？”
　　赵使一行色变。
　　蔺相如心头一凛，还未呼出的灼热之气悉数化作凉气，一丝丝地沁进他的肺腑中去。他抬眼望向秦王，对方却仿佛相候多时似的立刻将目光盘卷成丝缕，缘着蔺相如的目光缠缠缱缱地爬到尽头他的黑眸中，一厢情愿又蛮横无理地卧在他水墨似的瞳仁深处了。蔺相如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僵在原地，甚至于错过了赵王递过来的犹疑不定的眼色。
　　直到瑟声锵然而起。
　　蔺相如蓦然惊醒，目光起落间发现那人已经将神色中的暧昧态度敛起，转而对身旁史官慵懒道：“宾主尽欢，可书‘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赵王指下一顿，屈辱和悲怆压得他十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秦王雅兴，”自秦王入席便不曾言语的蔺相如忽然出声：“臣听闻秦王工于音律，不如秦王也为在座诸位击缶一曲如何？”
　　话音落，四座皆惊，一时俱寂。
　　秦王不动声色起身，朝客位随意踱了两步道：“若是寡人拒绝呢？”
　　蔺相如丝毫不惧，迎着秦王的目光站起，定定望着对方：“眼下臣与秦王不过两步之遥，若是秦王不愿，那臣只能以命相搏，与秦王玉石俱焚了。”
　　又是字字铿锵，又是声如碎玉，又是一如两年前的殿上。
　　秦王望着他此时清亮的惊人的双眼，忽地一哂。
　　“不过击缶一曲罢了，蔺相何至于此。”他轻振袖袍，落座缶旁，合着角落幕帘后的琴曲随手擂击。
　　缶声时而清越轻灵，时而密集沉哑，时而如群鲤聚散，时而如鹰隼厉啸。随着缶声起，赵国随行使臣俱是心中一松，不乏几人在心中暗暗称赞起秦王竟还有几分音律天分。
　　除了蔺相如。
　　此时他的心中有惊疑，有惶惑，却绝无轻松。秦王的强硬和野性他并非没有领略过，若是此时秦王肝火大动，他也会丝毫不感到奇怪，然而他表现得过分随和惬意，仿佛刚刚令赵王鼓瑟也真的是因为听闻他“素善弦乐”而已，这却让他更加谨慎。
　　正如一头啖肉饮血的虎豹，垂着耳朵摇起尾巴随你揉圆搓扁，这绝不是它突然通人知意了，而是，它把你当做它的猎物——哪有野兽会对自己嘴下待宰的鱼肉炸起颈毛百般戒备呢？
　　一股凉意从蔺相如后颈慢慢爬了上来，他看着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的秦王，心中像是被隆隆缶声捏紧了。
　　他忽然一阵说不上来的惊惶，这一首缶，会是赵国的丧乐吗？

　　是夜。
　　一天的溽热终于不甘不愿地散去了，别院里落了露，石阶连带着小馆室内都凉了下来。
　　蔺相如支颐信手翻着简子，心下却杂乱的一字也入不进眼。锁着眉头坐了许久，便熄了烛火，解了外袍躺上床去了。
　　窗门外还不肯歇下的蛭蟟促织胡乱的叫喊着，经过日间一番思虑，蔺相如倦意渐浓，渐渐进入了浅眠。
　　朦胧睡梦间，隐约听得窗棂有微响，并不真切，他也并未在意，眼看悠悠荡荡就沉入深眠，直到感觉到榻边似乎有人落座，用有如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许久。
　　蔺相如眼睫掀动，睁开眼却只感觉视线中一片墨黑。
　　缓慢回笼的意识终于后于身体苏醒过来，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什么遮住了眼。遮住双眼的事物带着比自己体温更温热的触感——是一只长而有力的手。然而还未等蔺相如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唇被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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