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中鹿

　　他没有父母，自小孤身闯荡江湖，曲着手指头也就只能算出来寥寥几个朋友。在这样的地方，受了这么重的伤几乎就是穷途末路了，但是这个将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女孩却愿意帮他。

　　这种感觉并不熟悉，甚至有些异样。

　　醇厚的内力游走于周身，他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不足一刻，贺兰芜停了手拢进袖子里，刚准备起身他就往后倒下来，她惊呼一声接住他，大惊失色的在他耳边喊：“暮先生！暮先生你怎么了？”

　　苏暮被她吵得聒噪，闭着眼睛低声说：“别吵了。让我睡一会儿。”

　　贺兰芜张张嘴，但是什么都没说。她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稚嫩的腿上，整理他漆黑如墨的长发。

　　他感受到身体里的雄浑内力恢复过来，坐起来看向身边的小女孩。

　　她被他沉静下来的灰色眸子吓了一跳，但还是仰起头瞪大了眼睛问他：“暮先生，你如何了？”

　　看着她滴溜溜的大眼睛，他不由发笑，低下身子刮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我很好。阿芜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她疑惑地看着他，

　　他沉吟了一会儿，换了一种方式，比划了一下方才疗伤的动作，转过身问她：“就是这些。”

　　“这个呀，”她耸了一下肩膀，两只小小的手在膝盖上拍了一下，又疼的自己龇牙咧嘴的。这才吸着气说：“我也不知道，该做就做了。”

　　苏暮又差点被她逗笑，但表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懒懒的从地上折了半根草放在眼前端详。

　　小孩子心性最是闹腾，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垮着一张小脸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的踱到他面前问：“暮先生，我们何时走？”

　　“走？”他颇有兴致，决定逗逗她：“走到哪里去？”

　　她懊恼地跺了一下脚，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想不出来如何应付，脸憋得红红的半晌也没吐出来一个字。

　　苏暮站起来笑：“好了，先生在跟你玩。阿芜可以告诉先生，你想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那是我去哪里阿芜就跟着去哪里吗？”他循循善诱。

　　“嗯。”她郑重的点头，脸上的表情跟刚才持剑时一样肃穆，“这是自然。”

　　他满意地点点头，从广袖中摸出一个乾坤袋，两指一点那乾坤袋忽然就变得大如斗，在空中张大了口对准幼泽就是一通狂吸。

　　就在这个时候，小小的贺兰芜走到湖边，眼睛里的挣扎一闪而过。她双手在空中开始结印，一个繁复的符咒发出炽热的白色光芒飞出去，像一尾鱼一样灵巧的钻入了乾坤袋中。继而走回到他身边。

　　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负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灰色的眸子闪烁不定。

　　“阿芜这是为何？”

　　她边思考边慢慢摇头，蹲到地上捡起来那半根草，“幼泽之水，喝不得。”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手掌伸出，那乾坤袋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乖乖飞回到他的掌心，倏忽间就消失在他的广袖之中。

　　“先生是在试探我？”小孩子向前一步，颇有声势的站在他面前盯着他。

　　苏暮惊诧于她的聪慧，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他一言不发，俯下身对上她的眼睛，无形压迫几乎形成实质：“阿芜认为呢？”

　　小小的女孩子退后一步，眼睛里发出警惕的光，过了一会儿神情渐渐松懈下来：“先生不要骗我。阿芜孤身一人，只认得先生。阿芜会待先生好，先生也定要待阿芜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点头。须臾之后一挥手，幼泽之外的结界破裂开来。

　　贺兰芜仰头看天，惊诧于夜晚的美丽，很快将方才的话置于脑后，快活地问：“先生，这叫什么？”

　　苏暮见她小小年纪法力如此高强，又精通人情世故，担心于己不利，谁料她竟是这么一颗赤子之心，单纯的一眼望得到底。

　　他抱起她置于肩上，伸手指向夜空：“这是黑夜。最大的那一个是月亮，时圆时缺；围绕在它身边的是星星。你看，像不像萤火虫？”

　　“萤火虫是什么？”

　　他哑然，接着无奈的摇摇头道：“是一种地上的星星。”

　　“地上也有星星吗？”阿芜细软的胳膊箍在他的脖子上，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天上。

　　他提起脚步往出走，“天上的星星是有形的星星，地上的星星是所有美丽的东西，”他想举出一个例子来，好好教教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于是灵机一动：“例如幼泽里美丽的鱼和水草。”

　　她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问：“那先生，我们也是地上的星星吗？”

　　他脚步顿住了，想到鸣沙山上黑夜里熠熠生辉的七星草，黯然不已。但小孩子还在等着，所以他硬着头皮道：“等阿芜长大了就知道我们是不是地上的星星了。”

　　……

　　小孩子有很多的问题，喋喋不休总也问不完，他不耐烦，搪塞了一路。最后小女孩生气了，趴在他背上大喊：“先生敷衍！”

　　得得得，随便如何说好了。本来他是孤身一人，为了自己的抱负背水一战来到这里，命都差点搭上了，没找到青冥剑法，倒是摊上了个烦人精。

　　他懒洋洋的想，敷衍都算好的了，至少他大发慈悲没有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小孩子困得也快，没一会儿他的背上就传来轻浅绵长的呼吸。

　　沙漠里适合黑夜赶路，两人都有内力护体，并不惧寒。白日里在沙漠里跟着驼队行走，炎热的天气能把人活活晒成干尸，所以无论是过往商队还是带着目的的旅客，大半都是黑夜赶路。

　　他就这样带着年幼的贺兰芜一路走走停停，也曾试探过多次，但从不见她对青冥剑法有所了解，甚至除了内力深厚，她练武功都不会，哪里都像一个五岁的小孩子。

　　似乎这样，才不显的诡异。

　　可是对于在幼泽边距丧命一步之遥的他来说，这一切都只是未解之谜。青冥剑法必定要得到，但这个小孩子是无辜的。他盼着长久的相处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无论是那柄巨剑抑或是那个蝶形印记，都无一见踪影。

　　十年漂泊，她长成了一个绚烂夺目的少女；而他离开中原武林，已然而立之年，却无妻无子，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在身旁。

　　还有他执着多年的青冥剑法。

　　他翻身坐起来，懒懒将书卷在手里，慢悠悠朝茅屋走去。

　　贺兰芜飞奔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堵在他面前急促的问道：“先生要回去了？”

　　他顿住脚步，懒懒扬了一下眉。

　　“沉舟来了，”她指向一旁哟喝着羊群的少年，“他说想和我去赛里木湖玩，那里有一种铁背鱼，可以制作最锋利的刀刃！”她兴奋地说。

　　“让沉舟自己跟我说。”他淡淡地说，脚下继续往屋子里走。

　　她急了，拖住他的衣袖耍赖，“先生不要恼我，此番最多三日就归，先生就让我去嘛。”

　　沉舟逗了一会儿羊之后就走过来恭敬地向苏暮行礼，“暮先生好。”

　　苏暮点了一下头，双手背在身后。

　　“我阿爹将牧场转移到赛里木湖那里了，前几日我去赛里木湖放羊，听到阿贝尔说湖里有铁背鱼，他还亲眼看见过！我想到阿芜的兵器一直不合心意，就想着我们三人一起去湖里捉两只，好给阿芜打造一件趁手的兵器。”

　　苏暮道：“铁背鱼？你可知铁背鱼是什么？”

　　沉舟嗫嚅了一会儿，有些胆怯的摇了摇头。

　　他冷笑一声：“铁背鱼的鱼鳞可以制造最锋利的剑，但它的攻击力相当于十头沙狼！人站在岸边会被拖下水去，连一块骨头渣子也找不到。”

　　两个小孩子面面相觑，不敢再说话。

　　苏暮握着书踱进茅屋里。

　　沉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比阿芜大两岁，是附近牧民沉云烈的儿子。

　　西域地大物博，但大多数地方人迹罕至，寻常人根本不敢踏入。这里地处天山腹地，远离沙漠，伊犁河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牧民。

　　两年前到这里之后，贺兰芜很快就和沉舟阿贝尔打成一片，苏暮也不甚管。这几年他们三人闯的祸不计其数，有一次点了一小片草场，那个牧民差一点找这几个小兔崽子拼命，最后是苏暮赔了好几头大肥羊那个牧民才肯善罢甘休，并且放话让这几个兔崽子再也不许踏入那片牧场。

　　如今他一听到他们三个要在一起干什么就头大，更何况那是铁背鱼。

　　苏暮坐在石桌旁，拎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一口气喝了许多，才“咚”地放回原位。

　　他不是没有见过铁背鱼，更确切点说铁背鱼就是他小时候的唯一的玩伴。但那仅仅是针对他，他亲眼看见过到鸣沙山上的旅人将脚伸进月牙泉内，然后整个人被铁背鱼生嚼掉。

　　他缩在沙子下面静静地睁着眼睛目睹了全过程。

　　铁背鱼吃完人之后慈眉善目的游回到他身边，用鱼鳍轻轻挨了挨他的脸，重新把他驮到背上。

　　他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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