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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
今天陈先生听从避难指示,钻进了地下室。陈先生不喜欢太强的光,但每次进地下室躲起来的时候,不能见阳光都让他觉得十分委屈。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搬去人们聚居的集中避难区域,虽然那里生活方便,社交活动也多,但是基本上是个地下城,阳光也是二手的。现在是夏天,陈先生在的高纬度地区甚至有一周的白夜,正是享受阳光的季节,这种触手可及却不得不躲开的感觉让人非常难受。尤其他的家附近似乎也从没有军队经过,也没有受到过攻击,这实在让他怀疑避难的必要性。
他缩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远处的写字台和电脑。以前他的妻子常常在那里工作,现在她常用的东西还摆在原位,因为她不喜欢放东西的位置有什么变化,尽管她自己也总是忘记放在哪里,但她严格的记录能帮助她找到任何一件东西的运动轨迹。她的工作是图书管理员,她的准确和严格也完全符合甚至超过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要求。局部战争开始扩大的时候,因为书籍总量和尤其实体书的减少,她就变成了在家工作,处理各种新进图书馆的电子书籍。虽然好多工作都能用机器人更快、更准确地完成了,但她还是固执而坚定地认为其中有人触碰过的东西才能保证没错。他的妻子被大家叫做R女士,因为她名字里有好几个R。她不喜欢自己不被好好地用名字称呼,但是人们都这样叫她,她终于妥协了。这是她遵守各种规定和程序到有些教条和啰嗦的一生中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妥协,另一个妥协,也是最大的妥协,大概就是嫁给陈先生并且一起过了这么多年。陈先生是个随性的人,他在偶尔意识到自己这个东西弄熟凭感觉加调料就吃的人和一个精确按照菜谱烹饪时间精确到秒的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让她吃了不少自己做的菜,真是一个奇迹。
用食物来举例子非常合适,现在陈先生心里充满了对食物的不满。陈先生今天又只能靠应急食物度过了,幸好这些食物都做得还算好吃。即使不需要避难的时候,陈先生做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原料总是凑不齐。缺少了制作食物的过程,陈先生总是觉得胃口得到了满足,心里没有。虽然有不少人都用智能房屋代劳了烹饪,但是不想做饭和不能做饭实在是两个概念。
最近有战争接近尾声的传闻,也有人说这仗怕是要再打个十年八年。这让陈先生有点为难。
为了给战后保存人口,也为了不误伤无辜,保龄箱成了各个战区为人们提供的避难选择。保龄箱相当于把人冷冻起来,到合适的时候再打开“复活”。几年前保龄箱的数量有限,只有一部分人能获得进保龄箱的机会。陈先生就把这个机会给了R女士。最近保龄箱的数量又增加了,陈先生却犹豫了。要是战争这一两年结束,他倒是不介意等一等,这样他能收拾好一切接妻子回家。要是持续久了或者战事变得更加激烈了,他就想进保龄箱来维持自己的寿命了。
吃饭的时候,他在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直到他被一个紧急通知打断。
巴别塔系统的编修者们都受到了开会的通知,会议就在20小时以后,是和全球脑通信和信息委员会一起开的大会。
陈先生隐约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这段时间发生了另一件大事。陈先生的国家和其他同一战争阵营几个国家的政府由于战争的扩大和大量无人区的出现,决定在同一个地点办公的消息。他首先想到的是强制集中避难,担心这个政府抱团办公的决定会要求国民们也抱团。抱团总是更加安全的,离他家开车三个小时就有集中避难所,社区里不少人都去那儿住了。但他实在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而且这里看上去没什么不安全的,从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地方离开去别的地方生活实在太麻烦了。陈先生对自己的家十分满意,除了离哪儿都有点远,妻子不在身边,还有到了夏天植物茂盛,陈先生因为过敏呼吸不是太畅快这几点而已。战争太久,陈先生实在是厌倦了相信。预测的结束时间从来没有算对过,拉响的警报也从来没有出事,陈先生对战争的感知只有“在打仗”这个概念而已。
陈先生这周的工作量已经够了,不过他还是决定稍微看看书。因为不想太累,他决定随便翻翻,于是把今天阅读的认知参考等级降到了“低”。这一级别的参考以信息正确性为主,并且就信息内容系统也会进行更加严格的检查,以免阅读太过轻松而犯错;作品的音乐性和相关背景知识也会在这一等级有所涉及。
陈先生今天读的是一本纸质版的诗集。他把诗作为浅阅读的对象仅仅是因为篇幅短小,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懂了这些行列长短看着错落有致、装饰性大于阅读性的字。不光是字,书的设计和插图也十分巧妙。书名叫《回收混乱》,每一页都画着不太一样的废弃物,并且画在不一样的位置,从书的侧面看过去这些画在页边留下的颜色正好组成了一个垃圾桶边缘垃圾和污渍溢出来的样子,和封面垃圾桶外壳的设计吻合。看到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这本书写了什么大概不是最重要的。人们保留纸质书是因为装饰性和仪式感,随着时间的发展,连纸质阅读体验都已经被电子设备完美取代了。
在看完诗集之后,陈先生决定和别人聊聊天。陈先生所属的社区在打仗的这几年一直保留着“最低社交时限“的监测,一方面,因为人们住的都比较远,而且又在战争时期,不便相互拜访,保持一定的社交对大家的心理健康有好处;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长时间不上线,那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已经在战争中不幸遇难了,稍微好一点的情况就是通讯出了问题,系统会根据社交时间进行及时的检查和通报。他只要有个十分确定的”进入公共聊天室“的念头,他就能和社区的虚拟公共空间连线,看到尚未过期的消息,听到正在进行的谈话,这些全都发生在他的大脑里。陈先生还不太习惯一边看着完全无关的东西一边和别人在大脑里进行通讯,总是会在脑内交流时闭上眼睛,并且很难在聊天时干其他的事情,比他年轻个十几二十岁的人早就对脑内一直在进行的聊天进程习以为常。
他和在线的邻居们打了招呼,互相聊了聊自己家补给的情况,一起抱怨着今天的警报。有一个邻居家不在警报的范围里,不过这是个谨慎的人,发现别的邻居都躲在地下室之后,她也躲进了自家的地下室,并且检查起了向维护通信的机构发了检查警报系统的请求。
和邻居们聊了一会儿,陈先生发现自己的同事(这个词也许用得不太对,因为每个阅读者都是独立工作的)米卡也在线,于是想和他聊一会儿。米卡住在几万公里之外,说着陈先生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而且比陈先生年轻二十多岁,是个刚刚工作三年的年轻小伙,不过两个人两年前在阅读者的会议上认识之后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不知道是两个人共同的爱好还是巨大的差异让他们有了丰富的话题。
“真是太糟糕了。你那儿今天居然有警报。“米卡得知陈先生今天在避难之后说,”想到我家来坐坐吗?“
陈先生同意了。他戴上了全息投影需要的眼镜,米卡打开接收器之后,他的形象就出现在了米卡家里,陈先生眼前也明亮了起来。米卡的家在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繁荣城市里。现在依旧很繁华,但是人口的分布十分不均衡。城市南边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是一场毁灭性大爆炸的边缘区域,爆炸的影响波及到了城市的南边,向北迁移的浪潮在南边没有危险了之后仍然在继续。米卡的家在城市中心偏南的一栋高层建筑的顶层,每天他都能看到北上的搬家卡车和远处高速路上和天上不知道是上班还是逃离的汽车和飞行器。每次到米卡家做客,陈先生都像是到了一个没见过的地方,因为米卡没事就喜欢给自己家的家具换位置。
“你怎么把桌子放在见不到什么光的地方?”陈先生问,“还是说你就不准备读纸质书了?”
“纸质书的确读得不多了,”米卡揉揉眼睛回答道,“不过最近阳光太刺眼了,可能是因为夏天到了吧。”
两个人聊起了最近读的书和目前的战况,两个人所在的国家都在和另外的敌人打仗,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国家会彼此结盟还是和彼此的敌人结盟,而且也都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两个人都很关心局势的发展,因为战争对他们都已经是触手可及了。
米卡和陈先生都爱喝茶,但两个人喝茶的方法完全不同,简直是把茶喝成了两种饮料。米卡是这样喝茶的:1. 把茶叶放到水壶里一起煮开;2. 倒出半杯茶水,加上果汁、其他香料或者是牛奶;3. 加上两大勺蜂蜜。陈先生只能忍受米卡喝茶的第一步,其实这一步都不是他平常喝茶时候的操作。他喜欢把茶叶放到茶壶里用热水慢慢泡,一杯接一杯地喝到没有味道为止。陈先生一边看着米卡手里的茶杯,一边在心里拒绝承认杯里的液体是茶。
“保龄箱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米卡问道。
“还是有点犹豫,不过最近应该就要确认进去了。”陈先生叹了口气,“之前是对战争早点结束抱有一线希望,现在是真不这么想了。现在犹豫是因为自己一把年纪了,其实也没什么保留价值了对不对?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把位置让给你们年轻人。”
“这么想就不对了。而且你这个年龄离老年还远着呢。”米卡把自己的茶搅拌均匀,又往里面放了一些冰块,“虽然你进了保龄箱我就少了一个聊天的朋友,不过你要是下定决心了还是快点比较好。不知道你那里消息是不是畅通,我最近看到新闻说那边的冲突好像又升级了。”
“真是吓人,居然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仗了。”陈先生每次都会忍不住说出这句话,“虽然我住的地方除了吃饭不方便完全没有在打仗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社交活动丰富的人吧。”他自嘲地摇摇头,“你呢?你什么计划?这里好像也越来越危险了。而且大城市容易成为目标啊。”
“我……”米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要去参军。”
“参军?”陈先生疑惑地抬起头,“为什么突然想要参军了?你不是一直反战吗?现在的仗几乎都是机器人在打了,但是你要是刚刚参军的话肯定还是会参与实战……你在战场上能打过ta们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米卡尴尬地笑笑,“但是我总觉得,这场战争是人类的问题,而人们却在找东西代替自己解决,这样下去……”米卡叹了口气,“人本身被替代也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陈先生看着米卡喝完了杯里的茶,终于又开口了:“你是因为失去了家人所以想报仇吗?”
“大概不是,”米卡苦笑着说,“报仇我都不知道跟谁有仇。你也不用着急劝我不参军或者怎么样,我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米卡不知是不想听陈先生再劝他而撒了谎,还是真的只是一个闪念。
两年前米卡的家人死于那场大爆炸,爆炸的起因很复杂,目前给出的结果是两方的武器互相引爆,因此交火的双方都对这次爆炸负有责任。毒气和辐射在爆炸本身之后依然影响着爆炸地区,因此每次在刮南风的时候,米卡的城市都会有毒气警报。
“战争真的是太疯狂了,不用参加就能感觉得到。”陈先生说,“你也收到了开会的通知了吧?之前一直有传闻说,巴别塔系统的词汇监管委员会想要把‘国家’‘民族’和同义的概念全都归为历史词汇,我觉得他们是真的要动手了。你怎么看?”
“这么干是因为……世界上已经有一多半都被炸到没有人了吗?”米卡摇摇头,“不过我的确是一点都不意外,在和平时期这种建议就已经不少了,因为现在各个文化背景的人都交叉居住在一起,国家的界限似乎也不那么清楚了。再加上巴别塔系统,交流也没有障碍了。”
“即使如此,还是打起来了。”陈先生说,“真是奇怪。”
“所有的传言都在变成真的。巴别塔系统,和人类极其相似的人工智能,脑电波通讯,战争,都实现了。”米卡说,“有人说这座城市其实一直都在毒气影响下,但只有浓度极高的时候才会警告,我觉得这一定也是真的。”米卡使劲眨了眨眼,“希望我所有的不适都是心理作用。”
“把空气过滤器常开着,总记得带上防毒面具。”陈先生明白这是没什么用的忠告,米卡一定已经在这样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样考虑去集中的避难所避难?”
“再看看吧,毕竟我这里还不像你那儿,还不是真的战区。没开打就躲起来,多可惜。”米卡笑了,“虽然你是为了把避难机会让给R女士,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太不甘心了。”陈先生也笑了。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会儿,陈先生就和米卡告别了。眼前暗下来,熟悉的地下室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警报依然没有解除,陈先生只好找一本书打发时间了。虽然陈先生很喜欢读书,不过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拿工作当消磨时间的娱乐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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