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群星

　　（2018/01）
　　一、
　　入冬以来，邢衍愈发不喜欢走衙门前的这条街了。

　　西边战乱一起，难民皆往这毗邻的阫城内涌，一窝一窝沿途乞讨，逢人便扑上去拽人衣袍。遍野饿殍，哪怕他怀有千金，挨个挨个地让人揪着裤腿讨命，也是杯水车薪，救不过来。
　　可偏偏，这是回家必经的路。

　　手握佩剑，邢衍硬着头皮出衙门，还没走出去几步，冷不防就被一个小叫花撞了满怀。
　　才将豆蔻的少女，瘦小的身体笼在不合身的袍子里，巴掌大的小脸上干瘪得只剩眼睛，怯怯地望着他，声音细小又微弱：“我……我很饿……”

　　邢衍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帮小姑娘稳住摇晃的身形，就要伸手去怀里摸钱袋。
　　熟料钱袋暗扣还没解开，背后就传来清清朗朗一声笑：“我当是哪家姑娘，刚从我这儿讨走一支金钗，折身便又在街上拦人——却原来，是只山中跑下来的小妖？”

　　邢衍微怔，目光落回怀中，却见少女被人识破，有些懊恼地咬一咬唇，化作只圆尾松鼠，倏地朝旁侧灌木丛中灵巧一跃，便不见了。
　　他还没回过神，方才开口的女子已经徐徐行至自己面前，不急不缓地，躬身遥遥朝他一揖。

　　下一刻，和风带起她遮脸的白纱，露出女子欺霜赛雪的一张脸。映着背后一片绵延的青山，她眉眼含笑：“好久不见了，邢公子。”

　　二、
　　邢衍更年轻一些时，千里追凶，曾随师父到南方办案。
　　江南烟雨总多情，有水有酒的温柔乡，立在伞下的姑娘家个个长着双欲语还休的眼，一个抬首一个回眸，顷刻就要将人醉死在那眼神里。

　　也是这样的地方，才合该有那桃花色的案子。
　　——千里追凶，他追的是个采花贼。

　　四方搜集线索，邢衍循着踪迹一直追到城南。
　　月色清明，他在程家医馆捉住采花贼的同时，撞见角落里少女一双惊慌失措的眼。
　　那是程家的小女儿，程松萝。

　　时隔四年，邢衍从那时满楼红袖招的少年变成了眼前气场沉稳的青年，松萝却仍是当年模样，多日赶车也不见仆仆风尘，依旧是皓腕凝霜，眉眼间落落的风华。

　　阳春面端上桌，他忍不住问：“西边打仗不安稳，姑娘怎的一个人，挑这时候来了阫城？”
　　松萝笑笑：“松萝此行，专是为公子来的。”
　　他一愣：“为我？”

　　“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公子救下松萝，松萝曾许诺为公子做一件事，却被回绝了？”
　　邢衍点头：“记得。”
　　在他看来，他救人是出于职务之责，无可厚非，本就于松萝无恩情可言，又谈何酬谢？是以当年，他拒绝得十分果断。

　　她轻笑：“父亲听说西北战乱，担心阫城天高地远，朝中的救济来得慢又多有不周，索性差我带些药材来城内施粥赠药，为病重的家母祈福。”
　　邢衍想了想，又问：“可姑娘方才在街上，是如何看出那小丫头……”

　　松萝狡黠地眨眨眼：“她的尾巴都露出来了，你没看见吗？这天灾荒年，山上的小精怪也不好过日子呀。”
　　“不过现在好了。”放下碗，风声缓缓，她眼底笑意闪烁，“我来了，公子便不必再忧心了。”

　　三、
　　松萝不曾虚言，的确是抱着悬壶济世的心思来救人的。
　　她在城东设粥棚，掺药入粥熬药膳。可惜寻常人不懂得，只道这粥又苦又难喝，入喉还带着似有若无的腥味。
　　不过两天，便出了事。

　　邢衍拨开人群时，只看到松萝窘迫又无助地被围在中间，一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人正拽着她的衣袖，言辞不善：“莫要诓我，老朽眼瞎心不瞎，你们这些朝廷派来的人，究竟是拿什么肉来熬的这粥？”
　　她挣脱不了桎梏，又碍于对方身份不敢用力撕扯，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不知怎么被泼了粥，裙子上稀稀落落染着污物，玉藕似的小臂被烫出一片红。

　　邢衍心头无名火起，几乎下意识，刀就出了鞘：“谁在闹事！”
　　目光触到森森刀刃，众人唏嘘，四下而散。

　　松萝还没反应过来，碰到他眼底未及收起的穆然杀气，也是一愣：“邢公子？”
　　邢衍回头看她，提着的一口气微微一松。刀落回鞘，发出沉闷的声响：“吓吓人而已。”

　　“饥荒一起，常有易子而食。还曾有伪善的富人，以人肉做粥布施。”他抿抿唇，“他们也是怕了，没什么恶意。”
　　松萝叹口气：“我知道的。”

　　顿了顿，他道：“时候不早了，在下先送姑娘回去吧。”
　　日头未落，松萝觉得时间明明还很早：“你不回衙门了吗？”

　　邢衍没有说话，上前一步，帮她将被人扯开的袖子仔仔细细挽回去。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听见他落在自己头顶的呼吸。
　　松萝突然觉得脸发烫，半晌，听他说：“你在这里，我今日便不回衙门了。”

　　她被这一句话砸得晕晕乎乎：“为何？”
　　“不安全。”
　　她不肯放弃：“只是因为不安全？”

　　邢衍转而陷入默然，又不说话了。
　　收完东西，他领着她过长街，夕阳映在青石板上，往他肩上投下一片赤色余晖。半天，他慢慢道：“若寻常人不懂，便不必再费心做药膳。”

　　松萝以为他这是让自己不要再摆粥棚的意思，刚要辩解，又听他道：“粥棚仍要摆，只是明日，须得我陪着。”
　　松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心头竟涌上几分喜悦：“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去？”

　　邢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松萝喜不自胜，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胳膊：“那真是太好了！邢公子，阫城的百姓得是修了多大的福分，这辈子才能遇见你啊！”
　　邢衍低头看着她攀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微微皱眉。

　　少女肌肤如雪，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细白如藕，却落着刺目的红印。
　　松萝见他又不说话了，迟迟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的举动引起了他的不悦，悻悻地将手收回去。
　　收到一半，被他握住：“疼吗？”

　　她一愣：“什么？”
　　“被烫到的地方，还疼吗？”

　　松萝有些发怔，她独自在山中生活那么多年，从有神识起便与其他的精怪争，没东西时便抢，起初总被欺负得伤痕累累，后来慢慢地习惯了，也学着变得百毒不侵。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握着她的手，有些担忧又有些懊恼地问她，你疼吗？
　　“我……”

　　“算了，是我不该这样问。”邢衍打断她，“应该直接带你去医馆。”
　　她哭笑不得，只是被他牵着，也忘了拒绝。

　　在外买了药，邢衍带松萝回家，又帮她将药研了。邢家府上人丁薄，好像这一代也只得邢衍一个独子，入夜之后便显得尤其空寂。
　　映着摇晃的灯光，松萝乖乖伸手让邢衍上药，听他嘱咐：“这些日子莫要碰水，换药时叫我，出门时叫我，遇上需要用手的地方时叫我……”

　　她忍不住笑起来，晃晃胳膊：“我伤得没那么重，不信你看？”
　　她的伤口确实愈合得比寻常人快，才一会儿功夫，就不怎么见红肿了。
　　邢衍仍是摇头：“不要留疤。”

　　松萝抬眼望去，年轻的公子侧脸浸在暖色的光里，眉眼俊秀，杀伐之气尽掩，朗如日月入怀。她心下微动，试探着问：“公子这些年，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
　　“你的家人呢？”
　　他不说话，敷好药，兀自站起身：“姑娘今日受累了，早些休息吧。”

　　“邢……邢公子。”出门之前，他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如果公子不嫌弃……以后松萝做公子的家人，可好？”

　　四、
　　夜色深如泼墨，窗下一灯如豆。
　　邢衍望着桌案上铺开的纸砚，执笔的手久久悬在半空，却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灯影晃动，窗外有清风袭入。
　　他看着空旷的宣纸，有些出神。

　　他想起四年前在江南，自己审讯犯人至深夜，出门时却在空旷的街边瞥见个缩成团的人影，举着灯笼近观才看出是个少女，拍醒了，对方一脸惊喜地揉着眼，奉出怀里的食盒：“我想邢公子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一定还没吃晚饭吧。”

　　那时候的心和现在一样，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墨脱笔而出，落在纸上。

　　邢衍微微回神，唇畔浮起苦笑。
　　四年前不是好时机，现在也不是。
　　偏偏缘分的事，竟也当真无人能说清。

　　把写完的信收封托人寄出去，不待邢衍坐下，便被县令复又叫回了衙门。
　　“邢衍。”那位大人背着手在庭中走了一个来回，许久，面色凝重地问，“你可知这军中，起了瘟疫？”

　　五、
　　松萝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一旦有灾民死亡，尸体未及焚烧染了病，瘟疫便会一传十、十传百，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出去。

　　“我派了人守好水源，把染病的人隔离开，快马加鞭上报朝廷。”邢衍眉头不展，“你明日便收拾东西，回家去。”
　　“我不走。”
　　邢衍眉峰一聚：“不要任性。”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抬头，无畏地迎上他的目光，“四年前在江南时，你就以危险为由把我推开，现在又用同样的理由……这一次，我说什么都不会走了。”
　　邢衍怔了怔，竟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在她眼中看到明亮的永恒。
　　他闭眼，发出漫长的叹息。

　　粥棚重新搭起来，熬粥的人换成了邢衍。布施之余，松萝一刻不停地翻古籍旧志，想找救治瘟疫的法子。可随着涌入城的难民愈来愈多，尸山也越堆越高，送出去的药都未能正中要害，皆是治标不治本。
　　忙到深夜，邢衍从炉中扒拉出两个煨熟的红薯，剥开一个递给她：“当取取暖。”

　　松萝忙不迭接过，刚想说什么，便看到天边燃起隐隐的火光：“那是什么？”
　　“火。”
　　“在烧什么？”
　　邢衍沉默了一下，“死尸。”

　　松萝微怔，转而也陷入沉默。半晌，她回过头：“邢公子，你有什么愿望吗？”
　　邢衍想也不想：“希望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她有些好笑：“自己呢？跟你自己有关的呢？”

　　“那就……”他想了好一会儿，“不再与家人分开了吧。”
　　夜里很安静，松萝靠着邢衍打盹。
　　偶尔有人路过，邢衍将余下的食物分给他们。

　　夜幕低垂，星子摇摇欲坠，小憩一闭眼，就到了后半夜。像是预感又像是必然，伴着流淌在死寂之下的危险气息，邢衍猛地睁开眼。
　　城破了。

　　六、
　　邢衍赶到衙门时，已人去楼空。县令早携家眷离开了阫城，他一咬牙，把松萝藏进柜子里：“我回去取母亲的牌位，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跟你一起……”
　　“在这里等着！”邢衍厉声打断她，“我会回来的，你保护好自己！”

　　室内没有燃灯，松萝蜷在角落里，眼前像被罩住，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天已经快要破晓，耳边遥远的兵戎声也已渐息，她的腿被压麻了，只能爬出去。尽管早已心有准备，但铁骑踏过的街道依然让人心惊，仿佛只是一夕之间，整座城池都倾颓了下去。

　　她从死人堆里将邢衍拖出来。
　　其实邢衍很谨慎，无论去时还是返回的路线都不会与人正面撞上，但他算错了的一件事是，面对鲜血和尖叫，他仍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真是太讨厌这些人了！”松萝艰难地把他背起来，“为了救他们把你搞成这样……你干嘛要救他们！”
　　他伏在她肩上，半晌，发出微弱的一声笑：“可你不也被我救过？”

　　松萝见他醒了，惊喜之余又有些没好气：“谁让你救了！”
　　他咳了咳，平缓道：“这天灾荒年，山上的小精怪也不好过日子啊。”

　　松萝一愣，心头浮起三分慌乱：“你……”
　　他早知道自己是精怪。
　　那时他想送她回去，修书一封往江南，得到的却是“程家女儿从未离家”的回复。

　　“你那时候加在粥里的，是自己的血吧？”他侧眼看她，“寻常人不懂，你早预料到了这场瘟疫。可即便如此，仍救不了他们。”
　　他的血把她的裙子都浸湿了，声音却分外清明。松萝突然有些怕：“邢衍，你别说话了……”

　　“我以前有个妹妹，生得好看，教养也好，就……”他顿了顿，却没有停，“像你一样。”
　　“后来她被人糟蹋，自尽了。”
　　“我从阫城往江南，日夜不休地追。”八千里云和月，踏不尽岁暮千山雪，“路上我也在想，到底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仅仅是为了我妹妹吗？”

　　“后来见到你时，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不想再让那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她们都不是我的家人，可她们也都有各自的家人。”
　　“天下人，人人与我毫无干系，人人与我……息息相关。”

　　落下最后一个字，邢衍许久没有再发出声音。半晌，松萝苦笑：“你这个人，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初见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是，她哪是什么程家医馆的小女儿，她是山中承日月之泽而成精的松萝，真身让那不懂事的程家小姑娘采了去，这才循迹而来的。

　　人世她本无意多待，结果那采花贼误将她当做了程家小姐，这么一耽搁，就等来了邢衍。
　　松萝对世人本无半点儿怜悯，那日她刀刃都落到采花贼脖颈间了，正欲下手，邢衍却破窗而入。一身黑衣的青年，带着满身银白的月光，眼里盛着一片海晏河清，“姑娘莫慌，在下是来保护姑娘的。有在下在，姑娘不必怕。”

　　她望着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解释了。
　　“‘有公子在，松萝自然不怕了’。”她眼眶发热，“那时我那样对你说，是含着满心欢喜的。可你护了那么多人周全，为什么始终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邢衍回光返照一过，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这地方光线暗，有一线天光从破开的穹顶漏下来，正映在松萝脸上。他看见她在笑，可眼中却仿佛有泪，就快要落下来。
　　“邢公子，阿衍。”松萝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我要走了，你抱抱我吧。”

　　眼前苍茫一片，却有无根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进自己体内。邢衍突然清醒过来，仓促地想推开她，却发现她的四肢已经变成了翠色藤蔓，正绵延着，将自己包裹起来。
　　“对不起啊邢公子，我不是来赈灾的，我只是算中了你命中有此一劫，才想来救你的。”她埋在他怀中，“我原先总是想，世人与我何干？我从来都只爱你。”

　　“可你也是世人，那我爱你，就是在爱世人了。”光芒渐盛，她的脸也渐渐埋进了那片光。她是千年的松萝，止血愈伤，若想耗尽修为去救人，哪里是什么难事。
　　盛极的光芒里，邢衍抬起手臂，慢慢抱住她，“你那一年放在食盒里的松仁云片糕，做得很不好吃。”

　　“可是，我很喜欢。”
　　松萝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

　　七、
　　那一年，史载天降祥瑞。西北战事陷入胶着，军中得了瘟疫的将士却在一夜之间悉数痊愈，士气一时大振，堪有破竹之势，连夺三座城池。

　　邢衍阖上史书，闭上眼。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
　　她从此长眠于他的血脉，与他融为一体，他的每一次心跳，都会有她的声音。

　　百年之后，这副残躯化作一抔黄土随百川入海，他也还能乘着江流，带她看尽世间山河。
　　那便也算是……同去同归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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