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制片沉声问道：“刘导，这个角色的戏拍了多少了？”

　　刘靖如实回答：“个人的大部分都已经拍完，就剩下几场和两个主演在一起的，排在下个礼拜了。”

　　王制片又不说话了，看着宫角，态度很明显。

　　这片子不算宣发，投资已经一千六百万了，对于一个不要什么特效，也没有几个大场面的现代片来说是很不错的数字，制片哪还会差那一个两个演员的钱？分分钟找一个顶上去。

　　只是，宫角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不舒服，从前期策划到现在，类似的苛刻要求他提过好几次了，而且总是临时变卦，就是看在他爸的面子上才一直顺着他，这要是真按照业界标准走，就这样没作品心气儿还高的新人导演早就被封杀一万遍了。

　　刘靖也训道：“你啊！就算对她不满意怎么不第一天就说，还能等到现在？”

　　给剧组的工资，伙食，住宿，场地，器材的租赁，杂七杂八的费用，整整三天时间花的那叫钱，你说重新拍就重新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制片能乐意吗？

　　“作为导演我只负责片子的质量。刘叔你自己说说她那表演，说个台词跟背咏鹅似的。我这是同期声，又不是后期配音的，你让我怎么剪，就这破玩意放在大荧幕上观众怕是要笑死了。前期没参与过排练，临时加进来的人，还不做好随时被炒鱿鱼的心理准备？真有意思了。”

　　他说的话太尖锐刻薄，非常难听，这次就连刘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心想这小兔崽子，想啥说啥，是不是傻啊。

　　“小宫。”王制片食指不住的敲着桌面，已经有些怒气：“我们当然是尽量配合你工作，但是咱这行里没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你是不是先弄弄清楚你跟耀星间是什么关系？今天就算是宫商在这也得按程序走。”

　　宫角一下激了，正要理论三百回合，门被推开，凌人站在门口，所有人目光转移他身上，一时间房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冷却了几分。

　　凌人晃了晃拎着的保温袋：“打扰一下，开饭了——哎？王叔也在啊。”

　　他就那么随便一瞅，真的像是刚刚才看到王制片似的。

　　“嗯。有点事儿我过来处理。”王制片瞥了宫角一眼。

　　凌人扬眉：“我看今天伙食还不错，您跟大家一起吃一口吧。我正好有点事儿想请教一下宫导，都来了好几天，也还没有机会好好跟宫导打过招呼呢。”他冲着宫角淡淡一笑：“久仰大名啊，我们谈谈吧。”

　　宫角爱答不理的翻了个白眼。跟你谈个几把啊。傻逼，久仰大名还能不知道我名儿怎么读。

　　刘靖心里啧啧感叹，凌总自己虽说没什么文化，但你看看人家这孩子养的，多会来事儿。所有人都能感觉出来他找宫角没有好事，可表面话就能说的那么好听。对比之下宫老二家的这个小兔崽子就一点城府都没有，说话不过脑子，高下立判了。

　　反正这谈话也进行得不愉快，大家就都走了。临出去之前刘靖瞪了宫角一眼，恨不得卷起剧本狠狠砸他脑袋几下。

　　小小的空间就剩下宫角和凌人，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日了。”宫角烦躁的低声骂了一句。

　　他从衣服兜里掏出烟，叼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一口。打火机啪嗒一声扔桌子上，态度十分恶劣，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心情不好，别来惹老子。

　　凌人在宫角对面的椅子上从容的坐下。两个胳膊无比自然的搁在扶手上，修长的腿交叉着，碰着地面的那只脚撑着椅子左右晃来晃去，有种整个人就躺在椅子里晒太阳的悠闲感，好像这不是导演专属的房车，而是他自己家的客厅。

　　宫角脸拉下来：“有什么话赶紧说，我这还有正事要做，没时间整那些没有用的。”

　　凌人不紧不慢的问：“赵可曦，非换不可？”

　　“对，就换。”

　　凌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嗯……我也觉得。按理说吧，张逸然这个角色是比较要强的性格。赵可曦声音太甜了，说话像撒娇。制片方从市场考虑理解，但是最终大家都得为了成片的效果负责，哼哼唧唧的配角会很招人烦。”

　　宫角扬起了眉毛，有些诧异。

　　从说了要换人开始，所有人都在抱怨，说他任性不懂事，凌人是唯一一个表示赞同的。能向着“理”，不偏向自家的公司，关键时刻胳膊肘可以往外拐，说明这人脑子里有点东西。

　　这是宫角的理论。

　　他看凌人立马感觉顺眼了不少，心中那股憋着火也莫名平息一点点。

　　“我和赵可曦也没仇没怨的，只是为了我的片子。谁爱天天跟他们因为这点破事儿吵啊。”宫角长呼一口气，眉眼间都是疲倦，“排练的时候根本没见过这人，不知道是这种情况，后悔死了。下次所有角色的戏都得至少跟我提前走一遍。”

　　“理解。”

　　宫角烦躁的吸了一口烟，五官在烟雾之间变得很朦胧。

　　他在上学的时候，顶大天20个人的剧组，拍拍十几二十分钟的短片，都是自己拿钱，预算就几千刀，没有名演员，没有什么“前辈”“老师”，照样拍。而他做的决定只要是有道理的，大家都能接受且迅速调整，哪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小配角操这么大心。

　　国内的电影产业和他习惯的运作模式差的太远了，成天所谓手续，合同，人情，这得注意那得注意，从最前期开始，他就每天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力，越拍这种感觉越明显。

　　一旦开拍，就几乎没人跟你讨论剧情艺术表演。大部分人在乎的都是预算日程进度这点破事。每回他一喊完cut，就坐那看着所有人跟工蚁似的忙碌运作，跑来跑去。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去问副导演，他这正导演反而像不存在似的，唯一的任务就是说action跟cut。

　　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也使不出。

　　宫角失望的自语道：“我第一个长片，我想所有都做到最好，怎么就那么难了。”

　　凌人打量宫角一会儿，觉得这人怎么看都像是高中生，如果穿个跨栏背心，嚼着口香糖一脸嚣张的去篮球场跟人家抢地盘，估计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几句话下来他已经把这宫角性格大概摸清楚了：矫情，固执，心理年龄低下，内心单纯天真得可怕。应该是很容易就会被利用的类型。

　　他停下晃来晃去的动作，盯着宫角：“我问你个事儿啊。”

　　“问。”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已经很少人会跟他讨论这个了……宫角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就认真了一些。

　　“其实故事本身一般般吧，迟予这傻逼给钱就写。”

　　迟予是这片子的编剧，算是宫角的发小，关系还算可以，打打闹闹的平常总是互损，不然他也不能随口就骂人家傻逼了。

　　凌人嘴角弯了一下：“嗯，他是挺……那你还接？”

　　“这玩意吧，也看缘分。”宫角无所谓的耸了下肩膀，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我需要拍点东西，这本子出现了，正好还有人想投，再说——你读完这个剧本了没？”

　　“差不多吧。我知道讲的是什么。”

　　“你过来，看看这个。”宫角顺手拿过摆在一旁已经被他翻得皱皱巴巴的剧本，迅速翻到了某一页，凌人站起来背着手移到他旁边，看到了很多宫角自己写的密密麻麻的备注，还有不少马克笔记号。那字很潇洒飘逸，有点斜斜的，又不至于潦草，按照字如其人的标准来看根本不像是宫角自己写的。

　　一谈到剧本，宫角变得非常投入，眼睛都好像亮了许多。

　　他太过专注甚至没注意到凌人弯下腰时不小心碰到了他发梢一下。

　　他指着的那一场戏，是小川刚回到故乡不久和程磊发生的一段对话。

　　小川问他：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做点什么？

　　程磊说：我就让天下雨。

　　小川说什么意思。程磊故作神秘的“嘘”了一下，闭上眼睛，然后说，雨滴打在窗户上……你听啊。

　　当时外面根本没下雨，但是程磊的表情，他的语气，让小川着了迷，无法移开视线，好像真的听到了雨一样。

　　那也是小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有特殊的感情。

　　“就这场戏！太有感觉了！我读到的时候脑子里立马就有那个画面，你想想，就用演员的表演让观众感受，实际上完全没有给雨的镜头，全程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特写，后期加一个雨的音效……对，这个，还有结尾那场，是整个剧本里最有价值的两场戏了……我不拍出来都对不起我自己好吗……”宫角越说越来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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