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四时景

作者:林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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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陆小凤躺在水潭边,光很亮,水很冷。

      秋日的阳光在他眼皮上刷出一层血色,红的似火,却没有丝毫温度,空气里安静地听得到血液冲开凝固的脉门,四处奔流的声音。

      他在颤抖,但并不明显,湿透了的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提醒着他一切不是幻觉。

      他刚刚从百尺深渊上落下,呼啸的风声还在耳边,衬托得此刻的静谧更像是一种阴谋。

      他并没有失去意识,但也不想睁开眼睛。他在等待,等待预想中的一切到来,在他所期盼的时刻降临之前,他并不关心眼前的一切。

      漠然本不是他这样的少年该有的状态,痛苦也更不是,但他总要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他只有十七岁,他没有太多经验。

      他闭着眼睛静静躺着,他没有等来期盼的那个时刻,耳边的声音却渐渐多了起来,他听见潭水荡起涟漪的声音,阳光晒热石头的声音,以及脚步踩上草叶的声音。

      有人向他走来。

      他已不能不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山谷,山石之上开满了紫色花朵,一直延伸向无边的天际,浅紫的天空中,无数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而云雾般的花瓣中向他走来的那个人,衣衫飘然,面容却仿佛隐在雾气中。

      那人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来,如云的衣袖拂过他的脸颊。陆小凤来不及抬眼,便已陷入一片黑暗。

      .

      【贰】

      陆小凤醒来是在深夜,一轮明月在敞开的窗外挂得圆满。

      他躺在一间竹屋中,清香的木叶之气扑面而来,冷意和痛楚都已消散,他的身体无比舒适。

      安全与温暖在他脑海里只持续了刹那,他立刻翻身起床,看向窗外。

      墨蓝的夜空被皎月占满,花瓣还在无休止地落下,只是被月光镀上了银色的光辉。

      他仍在山谷中,原来紫色的天空在夜晚也会变成墨蓝。

      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公子为何要带这孩子回来,我看他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另一个声音温和而轻柔:“他尚且年轻,实在不忍他一人呆在那里。”

      陆小凤花了几秒时间才明白“那个孩子”是指自己,门已经打开,称呼他为孩子的人走了进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而他身后跟着的黄衫公子,看起来也最多不会超过十八。

      黄衫公子对着陆小凤微笑:“你醒了。”

      他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皎若明月,淡若清风。

      他有些怔楞:“是你救了我?”

      黄衫公子点头:“外出寻药,看见你躺在水潭边,顺便带你回来。”

      陆小凤本想道谢,一句话卡在嘴边,却终究只道:“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听到此问,小童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黄衫公子阻止。

      他柔和一笑:“在下姓花,花满楼。”

      花满楼,鲜花满心,鲜花满楼。

      陆小凤念着这名字,一时竟有些恍惚。

      黄衫公子的笑意却温暖而真切:“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陆小凤忽然底气不足起来,咬了咬牙,终究开口:“在下陆小凤。”

      小童果然忍不住一声轻笑,黄衫公子却赞叹道:“凤凰于飞,梧桐是依,看来陆兄的父母一定十分恩爱,所以才会取这样的名字。”

      陆小凤忽然微笑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微笑。

      他没有见过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恩爱,但他忽然发现,凤凰于飞,是句好诗。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他是凤凰,凤凰没有找到梧桐,又怎能轻易消失,他心里的冰凌忽然有了融化的痕迹。

      他笑了起来:“花兄既然救了我,不如索性救到底吧。”

      花满楼不解:“陆兄需要什么?”

      陆小凤捂着肚子可怜道:“我的肚子空空如也,盼望花兄能赐一点吃食。”

      花满楼不禁笑了,吩咐身边的小童:“七夜,去准备一些吃的来。”

      七夜似乎有些犹豫:“公子,我……应该准备什么?”

      花满楼还未答话,陆小凤已经道:“我吃的不多,一盘西湖醋鱼,一盘干炸蘑菇,再随意炒个青菜就好。”

      七夜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陆小凤又补充道:“对了,再有一坛竹叶青就更好了。”

      七夜无措地看向花满楼,花满楼安抚地一笑:“你先去准备,稍后我去找你。”

      .

      陆小凤吃到了西湖醋鱼,也喝到了竹叶青,醋鱼的味道与他曾在楼外楼吃到的一样鲜美,竹叶青也和他曾经喝过的最好的那坛一样甘醇。

      他吃的那样开心,连花满楼也不由失笑,月光如水,照亮他的面容,竟使他温润的眉眼也有了魄人的风姿。

      陆小凤有些失神,他忽然道:“花满楼,你这里的月光似乎比别处更加皎洁。”

      花满楼伸出手去,流淌的月光落在他素白的掌心,他轻声道:“外面的月色也和这里一样好看吗?我已经很久不知道月色是什么样子了。”

      陆小凤奇怪:“你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外面的月亮?”

      花满楼握紧手中的光华,他的声音缓慢而平静:“我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了,而且,我是个瞎子,我看不见东西。”

      月光仍在无声地流淌,但陆小凤已经完全怔住了。

      我是个瞎子,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了。

      这不过是最简单的两句话,花满楼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不快,他却听出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悲伤。

      这风华无双的清俊公子,住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林一样的地方,看起来没有丝毫烦恼忧愁,但在他的生命中,又有怎样的故事?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生来便看不见东西吗?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花满楼微笑了:“那你呢?你又为何会来这里。”

      陆小凤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花满楼的问题,但他知道他已明白一切。

      这深渊藏在密林之中极其隐秘,百里之内荒无人烟,他绝不会是意外经过掉落下来,他若能来,只有一个原因,是他自己找到这个地方,跳了下来。

      少年成名风流潇洒的陆小凤会去跳河,实在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可谁又能说这个世界不正是一出大的荒唐剧?

      陆小凤只能微笑,他并不擅长这种含着自嘲的微笑,但他还是微笑了:“我既然来到这里,便只能求花兄收留了。”

      花满楼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覆上陆小凤握得指节发白的手。

      月光下他们坐了良久良久,纷乱的花瓣无休止地落下,如同一场永无止尽悲伤的梦。

      .

      【叁】

      陆小凤对着桌上的花看了良久。

      花是紫藤,与外面山石上所开的一样,轻如烟雾,灿若云霞,每一朵花瓣都绽放到恰到好处。

      花满楼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甜白瓷坛,看到陆小凤的样子,不禁好笑:“陆兄几时也对花感兴趣了”

      陆小凤一看见瓷坛,眼睛先亮了,一把接过:“花兄真的找来了香雪酒。”

      花满楼坐下摇开折扇:“香雪酒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这甜白瓷坛,陆兄若不是这么讲究,非要甜白瓷的容器,大概早就可以喝到酒了。”

      陆小凤已打开酒坛,嗅着酒的香气:“花兄不懂,好酒总须好的容器,这样才更添光增色,比如这香雪酒,因为是米酒,色泽金黄,配上甜白瓷,便更显晶莹剔透。”

      花满楼微笑:“所以这半个月来,你不但要我帮你去找好酒,还要去找各种容器。”

      陆小凤道:“花兄这里的酒总是甘醇到恰到好处,容器更是搭配到毫无瑕疵。”

      他把目光转回桌上的花:“这里的花木,这里的阳光,这里的月亮,都是最极致的完美,若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一切圆满的地方,那一定是花兄这里。”

      他话说的奇怪,花满楼却平静道:“陆兄想说什么?”

      陆小凤忽然放下手中的酒坛,直视着花满楼的眼睛:“花兄,我来到这里已有半月,桌上的花却从未凋零,甚至没有一丝枯萎的迹象。”

      花满楼道:“节气适逢秋季,正是紫藤盛开的日子,花期未过,花儿便不会衰败。”

      陆小凤摇头:“花儿虽然在花期内不会衰败,但我注意到,这里的花,每一朵都开得十分完美,找不到任何瑕疵,而且,我来到这里半月,每一天的阳光都清朗地不染尘埃,每一天的月亮也都皎洁到完美无瑕。”

      花满楼微笑:“完美无瑕不好吗?陆兄难道喜欢残缺。”

      陆小凤叹息:“完美无瑕当然好,但花兄也应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盛开衰败,太完美的东西不会长久地存在。”

      他忽然凑近花满楼:“花兄可否告诉我,这里的一切为何能永远保持完美?”

      花满楼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慢慢微笑起来:“陆兄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

      陆小凤也微笑了:“我虽然知道这里绝不是真实世界,但我却想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花满楼收起手中折扇,他的声音平静而坦然:“这里……是由我神识所化的幻境。”

      陆小凤一时反应不过来:“神识所化的幻境?”

      花满楼解释:“这里的一切都由我的神识主宰,我的意识决定了这里的一切。”

      陆小凤挑起眉毛:“你的意识可以主宰一个世界,难道你是神仙?”

      花满楼淡淡道:“神仙只是一种称呼,我也并不是神仙,只是……我确实不是普通人。”

      他的语气里有难以察觉的哀伤,不知怎么,陆小凤心中一跳,便不愿再继续追问。

      他低头看手中的酒,迟疑道:“所以……这些天来,七夜为我准备的饭菜,你为我找来的酒和瓷器,这一切都是你的意识所幻化出来的?”

      花满楼微笑:“这些东西存在于陆兄的意识中,我获取了它们的信息,转化成自己的意识,它们便会真实出现。”

      陆小凤明白了:“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

      花满楼却摇头道:“与我而言,他们是意识,与你而言,他们便是真实。”

      陆小凤不解,但今日他不解的事已实在太多,他看着窗外正午灿烂的阳光,忽然狡黠道:“花兄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你主宰,那如果我现在就想赏月,花兄可否满足我的需求?”

      花满楼笑了:“这有何难。”

      他仍然坐在那里,甚至连手都没有抬动一下,漫天灿烂的阳光却忽然消散,黑夜从天际蔓延而来,一轮皓月升上天际,将无瑕的清辉洒满大地。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花兄可否再满足我一个愿望?”

      “陆兄请讲。”

      “你能不能变出来一个不会轻功的司空摘星,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捉住他,打他一顿屁股。”

      “…………”

      【肆】

      陆小凤与七夜一起坐在廊前晾晒药材,秋日阳光如瀑,毫不吝啬地洒满山谷的每个角落。

      七夜拿起一株金银花,仔细查看叶片干燥程度,陆小凤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草叶,忽然道:“小七,你说,我既然能来到这里,是不是意味着现实世界里我已经死了?”

      七夜一愣,好在一个声音及时解救了他。

      花满楼已走到他们身后,他的笑意温柔如同眼前的暖阳:“在这里我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但在现实里,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决定你的生死。”

      陆小凤疑惑:“你是说我还没死?”

      花满楼摇头:“但你也没有活着。”

      陆小凤发现,自从来到了这里,他的智商与理解力,一起都不够用了。

      但好在他还有个好处,不懂的事情他可以不去深究,自从跳下百尺深渊那一刻起,在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值得深究与执念的东西了。

      他抬头去看高耸入云的山峰,那里连接的天际仍然是淡紫色,纷乱的花瓣无休止地落下。

      阳光有些刺目,他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睛,直到感到一丝凉意落上他的睫毛。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景色竟然已经变了,明媚的阳光不知去了何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落的,也不再是花瓣,而是飞雪。

      几丝雪花扑上他的面颊,清冷的寒意使他哆嗦了一下,不由抱怨道:“花满楼,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突然变成冬天也不通知一下?”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握紧手中折扇,面色凝重,七夜站了起来,看着飘雪的天际,气愤道:“公子,西门吹雪又来了。”

      西门吹雪是谁?

      陆小凤还没问出口,就已经看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如果说花满楼和他的名字一样代表着鲜花,那西门吹雪便是名副其实的冰雪,他一步步从小路尽头走来,所到之处,身后明媚的景色皆已染上寒霜。

      而比身后景色更冷的是他的脸色,他的神情便如系在他身侧的那柄剑一样锐利。

      他已走到他们面前,纷飞的雪花翻卷着迎面扑来,陆小凤刚想后退,花满楼已挡在他的身前甩开了折扇。

      翻涌而来的雪花像是忽然遇到了什么屏障,静止在西门吹雪和花满楼之间无法前进半毫。

      整个山谷此时已被分为截然不同的两半,西门吹雪身后冰霜飞雪,花满楼身后鲜花烂漫。

      陆小凤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半晌之后,他打了个哆嗦,向花满楼身后挪了挪。

      花满楼的声音听不出丝毫不快:“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点头:“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笑:“西门庄主一来,便是我这山谷内难得的冬天。”

      西门吹雪淡淡道:“鲜花永远盛开未免乏味,偶尔赏赏雪也未必是件坏事。”

      花满楼道:“雪自然可以赏,只是花草生灵们忽然遇此寒冬,实在太过凄惨。”

      他说着,袍袖卷起,纷飞的花瓣直向西门吹雪身后而去,方才被冻住的一切忽然化开。

      西门吹雪也扬了扬手,蓦然间,霜雪重新卷上身后的一切。

      花满楼的脸色变了:“西门庄主非要如此固执?”

      西门吹雪淡然道:“花满楼,你又为何非要如此固执?”

      他在指间卷起一抹鲜花,凝视着它盛开的姿态,慢慢道:“你总相信一切美好,总愿意一切都停留在最圆满之时,

      花满楼笑得无奈:“圆满有什么不好,为何你们都喜欢残缺?”

      西门吹雪皱眉:“你明明知道,这世界本就没有永远的美好,更多的是你不愿意看到的黑暗与丑恶。”

      花满楼摇头:“我不是不愿看到丑恶,只是比较丑恶而言,我更能看得见美好”。

      西门吹雪指间一动,盛开的花儿便蓦然化作冰霜,他冷冷道:“你身为守界神族,拥有塑造这个世界的力量,你却甘心隐居在此长达千年,事到如今,你仍然坚持认为,当初你的牺牲是正确的?”

      花满楼的微笑清澈如水:“我不知我是否正确,但我知道我非做不可。”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良久之后,他慢慢道:“这个问题,我每隔五百年都会来问一次,无论何时问,花公子还是和最初一样的答案。”

      花满楼点头:“我的心永远未变。”

      西门吹雪面色更冷:“你若真的无悔,你又为何几千年来一直不肯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花满楼第一次沉默了,西门吹雪却已把眼睛转向陆小凤,忽然问:“这少年来自外面世界?”

      花满楼道:“他误入此地,不忍他一人流落。”

      西门吹雪语带嘲讽:“几千年来,误入你这里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为何唯独只收留他一人?”

      花满楼尚未答话,陆小凤已忍不住道:“你难道看不出是因为我雪白干净英俊潇洒?”

      西门吹雪一怔,忽然笑了:“你这少年倒真的有意思。”

      他看向花满楼:“这少年大概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是谁吧?”

      花满楼淡淡道:“他不需要知道。”

      西门吹雪微笑:“原来心如明镜的花公子也有不愿面对的事情,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帮你。”

      他的指间忽然一弹,几抹雪花扑上陆小凤的面颊,陆小凤只觉得眼前一凉,便已失去意识。

      .

      【伍】

      陆小凤陷入了梦里,做梦的人通常并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陆小凤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因为此时他所看到的景象绝不可能在现实里出现。

      他站在一片苍茫的水中央,四周是奔腾的急流。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海面上,直到辨认出沉浮在水中的树木与房屋,才蓦然发现原来是一场洪水。

      浑浊的水流席卷着地面上的一切,一望无际的水域连接着苍茫的天际,陆小凤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洪水,整个世界似乎都已淹没在这洪流之中。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山海经》中的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场洪水,难道便是上古时那场著名的洪灾?

      正在怔忡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花满楼。

      他自茫茫水面激起的雾气中翩然出现,依然是清俊温和的模样,只是神色间充满焦虑。

      咆哮的水声中依稀夹杂着人群微弱的呼救,远处的一处高台聚满了逃难的人群,眼看便要被席卷而来的洪水吞没。

      花满楼解下发带,手腕轻扬,那发带便化作一道光晕飞射出去,仿佛一道屏障,隔开了高台周围奔腾而来的洪流,浮沉在水中的台面终于避过洪峰,暂时安全。

      获救的人群呆了一呆,纷纷向花满楼跪拜,当先的年轻人似是首领,声音沙哑道:“多谢花公子救命之恩,只是请问花公子,自公子守护此间以来,一直风调雨顺,不知为何,忽然有此毁天灭地的洪灾?”

      陆小凤担忧地看着花满楼,他的面色苍白如纸,想来方才消退洪水应该耗了很大的法力。但比起苍白的面色来,更让人担忧的是他的神色。

      他的眼睛里有自责,有焦虑,有怜悯,有茫然,陆小凤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花满楼定定地看着满目洪水的狼藉,失去家园死里逃生的众人,半晌之后,终于开口:“昀公子莫要担心,花某定会尽全力退去这场洪水,护住大家性命。”

      他说着,忽然踏水而起,转瞬便消失在天际之中。

      陆小凤再次看到花满楼,是在一座深山之中,弥漫的雾气中出现一抹鹅黄衣角。

      花满楼走到一道山石前,双手一推,大石便霍然转开露出一个洞口,陆小凤赶紧随之跟上。

      洞内幽深而空旷,周围遍布透明的水色,洞口中间放着一面澄清的水镜,镜中映出的,正是外面世界洪水的场景。

      而镜前站着的那个人,白衣盛雪,冷如冰霜,正是西门吹雪。

      他听到花满楼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方才用自己的法器阻住了洪水?”

      花满楼没有回答他,却反问道:“为何降临这场洪灾,难道你真的要让世界毁灭?”

      西门吹雪转身,一双眼睛冷得像冰:“这世界难道不该毁灭?自父神离去,我与你奉命守界以来,面临了多少狡诈败坏,这个世界早已污秽横行无药可救了。”

      花满楼皱眉:“纵然世界有狡诈败坏,但也并非人人如此,你行事又为何如此偏激?”

      西门吹雪沉默了,良久之后,忽然叹息:“你可知父神临去前为何把水镜之域与掌管世界的责任都交托给我而不是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为你永远怀着天真与善意,因此你永远也看不清这个世界。”

      他的袍袖拂过水镜,一道光华过后,陆小凤看到镜中出现了一只光彩夺目的巨石,巨石中间嵌着的一方石孔中,似是原来放置着什么东西,现在却已经空了。

      花满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定界灵石不见了?”

      西门吹雪点头,唇角卷起一抹嘲讽的笑:“人族帝君为求长生与神力,百余年前便觊觎定界灵石,先前醺帝带人潜入水镜之域时,是你听信了他不再染指灵石的保证,放他归去,但你一定没想到,自那以后,人族觊觎灵石之心不死,幽帝继位后,遍寻术士,终于想到办法瞒过你我,拿到了护界灵石。”

      他看着花满楼,一字字句道:“你可知道,这场洪灾,不是我所为,而是人族取走灵石导致的天地坍塌,是人类咎由自取。”

      花满楼没有说话,漫天水色折射出的光华中,他的眼睛清亮而迷茫。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即便幽帝找到方法窃取灵石,但你掌管水镜之域,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所以……你其实是故意纵容。”

      西门吹雪第一次笑了:“人族求仁得仁,我便成全他们,此次洪灾过后,我便可以清洗掉过往的污秽,重塑一个清明的三界。”

      花满楼看着他:“人族纵有幽帝这样的无耻之徒,但也有光明高尚之人,你又为何只能看得见黑暗的一面?”

      西门吹雪冷冷道:“人心本就如此,一份黑暗便能吞噬掉所有光明,无论如何高尚的人,面对诱惑,也都有堕落的可能。”

      花满楼的语气第一次充满了恳求:“难道你非要玉石俱焚?难道此灾就真的无法可解了吗?”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他看着花满楼,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开口:“护界灵石是至清之物,父神留下这至清之物,正是为了平衡三界的污浊,如今人族窃走护界灵石,三界失衡,因此才会引发洪灾,若要平息此灾,只能取回护界灵石,重新置于灵石阵中。”

      花满楼皱眉:“取回护界灵石需要多费周折,洪灾却眼看已要灭亡三界,难道便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西门吹雪讽刺道:“灵石阵只能由至清之物平衡污浊,如今这个污秽的世上,又哪里还能找得到一件不染尘埃的至清之物?”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忽然笑了:“这世上除了灵石,其实还有一件至清之物。”

      西门吹雪挑眉,探寻地看他。

      花满楼微笑:“还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父神取银河之水所造,可涤清一切污秽。”

      陆小凤心头一颤,原来花满楼的眼睛…….

      西门吹雪怔了片刻,忽然笑了:“人族已经欺骗过你一次,你竟然还是愿意牺牲至此。”

      花满楼摇头:“这世上总有无辜之人,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毁灭。”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灵魂,很久之后,他慢慢开口:“其实,就算你用自己的双眼平衡灵石之阵,也不是非要你从此失去眼睛,三日之内,你若拿得回护界灵石,重新放回阵中,便可换回自己的眼睛。”

      陆小凤再次看到花满楼时,洪水已经消退,与花满楼在一起的是先前见过的那位年轻首领,他躬身行礼:“王兄听信术士之言,以为只要拿到灵石便可成为神族,以至引来此祸,连累花公子失去双眼,花公子为我人族牺牲至此,在下定将取回灵石,换回花公子眼睛。”

      花满楼清亮的双眸已变得黯淡,只有微笑依然温暖如初:“幽帝野心十足,手段更是狠辣,昀公子若想拿回灵石,恐怕难以顺利。”

      昀公子咬牙:“便是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他说着,不等花满楼阻拦,转身离去。

      昀公子再次出现时是带着满身血迹的。

      幽帝听闻术士之言,护界之神花满楼用自己的眼睛化解了洪灾,只要等足三日,花满楼的眼睛便会完全融入灵石之阵中,到时自己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拥有护界灵石,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愿拱手交出。

      昀公子历经千难万阻,潜入机关重重的密室,不幸身负重伤。

      他的呼吸微弱,血迹染满衣衫,却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温润如水,光彩闪烁,正是护界灵石。

      花满楼扶他靠着自己,目光闪动:“你又何必如此?”

      他却笑得坦然:“花公子,我终于保住了你的眼睛。”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间,一股无言的酸楚涌上他的鼻尖。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羽箭忽然破空而来,只听叮的一声,闪烁的灵石四散粉碎,羽箭却并未停止,带着凌厉的攻势,直接没入昀公子胸口。

      昀公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远处走来手持弓箭的幽帝。

      花满楼出手如风,指间凝起一道银色光芒注入昀公子体内,然而却毫无用处。

      幽帝面带微笑:“花公子莫要再白费功夫了,我这羽箭是世间至毒至寒之物所造,连护界灵石都能击碎,又何况是昀公子血肉之躯。”

      昀公子看着他:“王兄……你为何如此……”

      幽帝笑得恶毒:“一件东西,既然我得不到,那么,其他人任何人也都别想得到。”

      花满楼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冷意:“你便为了这个理由杀死自己的亲生兄弟?”

      幽帝咬牙:“背叛我的人都要死。”

      昀公子的血染红了花满楼的衣衫,他对着他微弱地笑:“花公子,对不起。”

      他的呼吸终于停止。花满楼怔怔地看着他合上的双眼,似已失去所有语言。

      幽帝还在微笑:“花公子是神族,享无尽寿命,如今直面死亡,又觉得滋味如何?”

      他上前一步,正想再说什么,微笑却忽然凝固在脸上,下一秒,他已慢慢倒下。

      西门吹雪站在他的身后,手中长剑冷锐如冰,轻盈的鲜血慢慢从剑尖滑落。

      西门吹雪的剑只用来杀人。

      可谁又能说,杀人,有时不是为了更好的救人?

      这个污秽的世界,有时难道不正是需要一点鲜血来清洗黑暗?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孤独而茫然的身影,从心底涌出的巨大酸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知道徒劳无功,但还是走到花满楼的面前,他想握紧他的手。

      他忽然看清了花满楼怀中昀公子的面容。

      一张熟悉的,飞扬的面容。

      属于他自己的面容。

      霎时间,仿佛大雪飘落,他怔怔地立着,似已度过了千年。

      .

      【陆】

      清晨的山谷雾气缭绕,花满楼撑一只竹筏,沿清澈的山涧溯流而上。

      陆小凤坐在船尾,每当竹筏经过水中芦苇时,便用一只白瓷瓶小心地收起叶上的露水。

      水滴尚未收够半瓶,他已不耐烦起来,苦着脸道:“花兄,既然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在掌管,露水难道不是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干嘛还要费事大清早地蹲在这里?”

      花满楼听他抱怨,不由一笑:“虽说这里一切有我掌管,想要什么都随时可得,但长日漫漫,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他的话似乎让陆小凤想起了什么,不由小心翼翼问道:“花兄,既然西门吹雪给我的梦中,昀公子便是我,我便是昀公子,那我现在岂不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

      陆小凤不得不好奇,他虽然看到了梦,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花满楼仿佛看到了他打结的眉毛,不禁笑道:“当年昀公子被幽帝用极寒羽箭射杀,本该魂飞魄散。但好在被我用法器修补起四散的魂片,只是纵然如此,也还是休养了千年才得以再入轮回。”

      他顿了顿,安慰道:“陆兄放心,昀公子虽然是你的前世,但既已转世便是新人,你现在只是陆小凤,刚刚年方二八,绝不是什么千年老妖怪。”

      陆小凤放心了,想了想,忽又迟疑道:“那……花兄你……你自上古时便隐居至此,岂不是已经有……那个……千年……”

      花满楼眼角不由跳了跳,半晌后终于道:“我又何止有千年寿命,正经算起来我应该已活了近万年,陆兄你实在该叫我一声前辈老祖宗。”

      陆小凤打了个哆嗦:“……花兄你身姿俊朗老当益壮,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还是叫你花兄比较好。”

      花满楼摇头失笑:“真拿你没办法。”

      陆小凤再想了想,忽然正经道:“花兄,其实你不必困在这里自苦,我知道当年人族背叛你至深,只是人性本就如此,纵然你喜欢圆满,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无可奈何。”

      花满楼闭一闭眼,良久以后才道:“我不是不知人性险恶,也不是天真到不知世事,我只是对不起昀公子。”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昀公子离开之后,他站在高台之上,面对洪水消退后一片狼藉而又生机勃勃的大地,面对忙着骨肉团聚重建家园人群。

      他已失去眼睛,却像是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他轻轻地,轻轻地对自己微笑。

      如此,其实已经足够了,他并不指望能够拿回眼睛,人族的残忍狡诈他不是不懂。

      可是,他终究没有真的阻止昀公子去取灵石。

      也许,在他心里,终究还是想试一试,试一试这个世界关于信任、承诺、美好的部分。

      可昀公子为此失去了生命。

      他可以付出自己的所有去坚持他理想主义的原则,可他不该让昀公子去冒险。

      这一切,终究是他的错。

      陆小凤握一握花满楼的手:“花兄,若是为这个,你更不必自责。”

      他忽然笑了:“若是花兄自责是自己害死了昀公子,那么这一世转世为人的陆小凤,被这荒诞的世界逼到自己跳了河,这又该怪在谁的头上。”

      他接住一朵飘零的落花,看它落在自己的掌心:“白色总与黑色相伴而来,完美背后便是残缺,我先前只困于自己难以接受的那部分,却不知人生本就变幻难辨,所能坚持的,唯有自己的本心。”

      花满楼怔了片刻,手指忽然拂过陆小凤掌心的落花,霎时间,花朵已变得枯萎。

      陆小凤微笑,他伸手,将枯萎的花儿放入水中,潺潺的溪涧中,花朵渐渐越飘越远。

      花满楼忽然也笑了:“也许,陆兄还想再回人间去走一趟。”

      陆小凤点头,忽然期待道:“那么……花兄你呢?”

      花满楼展开折扇,翩然微笑:“也许……我也该去看看外面的月亮。”

      朝阳已经升起,照亮陆小凤年轻而稚嫩的面容,照亮他忽然间闪闪发光的眼睛。

      竹筏已越去越远,只留下无尽的溪水,缓缓流淌。

      .

      【柒】

      江湖人都知道,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曾遇到件让他去跳河的伤心事。

      后来,他沉寂良久,重回江湖,笑容却依然如少年时一样灿烂。

      再后来,他有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看不见东西,却在江南的春风中种满一楼鲜花。

      他与他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一起看过很多风景,一起经历过人间百态。

      江湖人都说,陆大侠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花公子拥有一颗宽容之心。

      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鲜花永远盛开的山谷中,埋葬了怎样曲折的过去。

      涅槃,从来都是因为经历过真正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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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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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P逃离N城
    我最喜欢的一篇HP同人,迷惑的流离的故事,在HP的框架下构造出的另一个世界,这里有人生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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