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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众人回到府衙时天已微微泛白,大家都疲倦得紧,一到家便倒头就睡,等到韩易醒来又是一整天地忙碌。
禾小姐一案虽不过是范屠户闹的乌龙,但大小也算个案子,衙门既然派了小吏前去探查,该记录的仍需记录。韩易坐在桌前,只盯着面前的卷宗出神,半个时辰过去也未曾着笔半字。
崔主簿见韩易一直眉头紧锁,不禁低声问道:“不过失足落水,大人还疑惑什么?”
韩易思绪还在不久前见到的尸体上,闻言笑答:“我不过是有些好奇,若如范屠户所说有人落水被救起,一来一往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府中怎会安静如斯,范屠户还只当撞鬼了。若当真有哪家小姐落水,只怕早已嚷嚷开了。除了有人特意叮嘱,我想不到其他缘由。”
崔主簿皱眉,略一思索便猜到韩易所虑。但他与禾府来往颇多,深知众人人品,便道:“禾小姐为人良善,禾管家更是看着她长大,必不会如此。"
"你觉得禾老爷如何?"韩易问。
崔主簿诧异道:"你怎会有此荒诞的心思,虎毒尚不食子。禾老爷这人做生意上虽精明奸诈得很,对唯一的女儿却极爱。”
韩易不语,只默默地捋着笔尖。
“你别不信,禾老爷就这一个闺女,爱如珍宝,否则凭禾小姐品貌,怎么到现在这年岁,连亲也没订个。即便你想的有理,想来也不过顾虑清白这才叮嘱下人莫要声张。”
韩易执笔笑道:“我不过略微怀疑,禾家人既然都接受了意外身亡的事实,范屠户也已销案,我又何苦纠缠。”说着便在卷宗上标下“结案”二字。
韩易将手上紧急的事情处理完,又往京城寄送了几封平安信,直到第三日早晨才腾出空来出门走走。
要说宁远县城不比京城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有些风味。道路两旁商贾林立,不时有小贩沿街叫卖,好不热闹。
路边一对老夫妻摆了三张桌子,支起个小摊在卖早点,其中有种吃食颇有意思,韩易在京城从未见过。爽滑的豆花撒了酥过的黄豆与花生,放上几块鲜香的蒸肉,殷红的辣椒与翠绿芹菜点缀其间,好不诱人。韩易虽用过早饭,仍旧被香得紧,忍不住点了一碗,坐在摊上边吃边打量来往行人。
“刘哥儿今天还不去摆摊子,怎么现在这时辰还来吃豆花?”老婆婆热情地招呼着一人坐到隔壁桌子,韩易瞅着那碗豆花上的肉,倒觉得比自己这碗多了好几块。往那人脸上仔细一看,呦,还是个熟面孔,便是前两天为自己指路的秀才郎。
“多谢江婆,禾老爷在我这儿订了好些凉茶,我刚送过去呢。明日禾家小姐下葬,我素来受她照顾,索性歇一日过去上柱香,也算尽点心意。”
韩易听他们提到禾家小姐,耳朵登时竖了起来。看来禾家小姐真是善人,路边随便一个小贩也念着她的好。
“禾家姑娘当真走了?我还以为是那些人胡乱说的,多漂亮的孩子,定是姓禾那扒皮龌龊事儿干多了,报应在他姑娘身上了。”江婆坐到刘秀才身旁,闻言也是叹息。
“前几日在金铺门口见她时,她还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如今人去了,倒真是一了百了无忧无愁了。”刘秀才摇头,勺子在豆花里搅了搅,却始终下不了口。
“你们这些孩子年纪轻轻地怎么就有这些念头,我们这些老辈才不知什么时候被老天收了去咯。”江婆笑呵呵道。
“又说些有的没的!”正在擦桌子的江公闻言将帕子一把甩到江婆手旁,“还不动起来!闲坐着想东想西的!”江婆瞪了他一眼,仍旧坐着与刘秀才聊天,理也不理一旁跳脚的江公。
韩易将钱放在桌上,心中总是想着禾家的事儿,他不禁暗嘲自己多管闲事,却仍旧不由自主往金铺走去。
“金珑阁”是此处唯一的金铺,老板宋仁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听说韩易是衙门的人,亲自捧了茶来,殷勤得很。
韩易说了来意,宋老板连忙让人去寻禾小姐的订单,诚惶诚恐地奉给韩易。
“荷包中的契文果然是这金铺的。”韩易往下看去,只见上面写着“订长命锁一只,龙凤金镯一对,名盛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取”,旁人一眼看去,便知与禾小姐那张出自同处。
宋老板叹道:“禾小姐订的镯子是小细镯,又是新式样,工夫最是考究,小店没有现货,只得从青州府调,禾小姐又不着急,便定了三个月后取。谁知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当真是可惜。”
“长命锁?”韩易喃喃细语,良久,将契约还给宋老板,告辞离去。韩易本想回县衙,但又记起方才刘秀才提及的禾小姐下葬一事,想到自己日前多有不敬,倒是该在下葬前好好上柱香才是,便又转身往禾府走去。
韩易一路上遇到不少前去送禾秀莹的人,大都是寻常百姓入不得府,只能远远在门前叩头。待到入了禾府,却又遇到了一个熟人,蓝底白花裙,眼眶红红,挎着一个食盒,正是马素素。
“大人也来了?”素素见韩易先是一惊,随即别过脸擦了擦眼角。
韩易见素素眼眶红红的,也不知安慰些什么好,只得取过她的食盒帮她挎着,两人便相伴进去了。禾老爷前去购买棺木准备灵地,此刻不在家中,但府中下人皆识得韩易与素素,知道二人前来上香,早有人主动上前领路。素素敬上一炷香后,又从食盒中取出些精致糕点摆在案上。
下人早抬了椅子备了凉茶请两人坐着歇息,素素或是觉得有些尴尬,便寻了话与韩易闲聊:“我与秀莹都是母亲早逝,年纪又相仿,最谈得来。父亲去世后我忙于后事,一直没有再见到她,还是去年生辰见过她一面,没想到竟然成了永别。那时父亲还在,秀莹还在,没想短短几月光景,就我孤家寡人一个。”
“秀莹小姐与令尊都是心善之人,来生必会有个好去处。”韩易宽慰道,“说起来宁阳风俗与京城倒有些差别,原本以为这灵堂会设上七日,没想到明日便要下葬,幸而今日出来了,否则怕也赶不上向禾小姐请罪了。”
素素勉强一笑,道:“原本也是等头七,不过一来秀莹还未出阁,算是早殇,若摆满七日禾伯伯怕有损秀莹阴鹫,二来天气炎热,尸身也放不了多久,不怕你笑话,女孩子哪个不希望在人前漂漂亮亮。”
这姑娘倒是单纯直率得很。韩易抿了口凉茶,凉茶加了糖,甜的恰到好处爽口的很,倒让他把心放开了,索性敞开话头直言问道:“其实我对禾小姐的死因一直有些疑惑,虽然没有证据,我却感觉不像是意外。”
素素手中茶杯微倾,诧异地看向韩易,道“那日大人不是验明了意外身亡?”
“若是没有明显证据亲属又不强求,衙门也不能太过插手,说出来怕你恼,哪个大户里没一两桩冤案悬案。”韩易意味深长地往周遭看了一圈,灵堂前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亲朋。有些人或许真是惋惜难过,有些人却不过走个场面,甚至在灵前也谈笑风生做起了生意,能坐在此处的还是最为亲密的人,人生几十载生死悲欢,于旁人而言到底算不得什么。
马素素握紧了袖口,许是想起了父亲,不禁又红了眼眶,她柔声道:“虽然不知大人为何有此意,但我也不希望秀莹含冤。大人有需要小女的地方,请尽管提。”
韩易笑道:“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见一个人。我听闻禾小姐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唤喜鹊,验尸那日未曾见到,想请你帮忙引见一下。”
马素素疑惑道:“不过见个丫鬟,与管家和禾老爷说一声便是,何必这般麻烦?”
“有些话若不能放松警惕,怕是问不出来的,况且……这家中人未必愿意我见喜鹊。”
马素素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道:“跟我来。”
马素素领着韩易走到灵堂,找到跪在前面哭灵的丫鬟画眉,只说有个东西寄放在禾秀莹处,想寻喜鹊取回来。那画眉与马素素似乎很是熟悉,望着韩易虽有些犹豫,却终究拗不过马素素,便领着二人去寻喜鹊。
本以为喜鹊在房中休息,却不想七拐八拐,竟然到了禾秀莹落水之处。之前韩易曾到过此处探查,不过夜黑风高,也只能是看个大概。如今白日里一眼望去,这池塘倒还有些宽广,亭亭荷花,田田荷叶,连接了大半个禾府。
府中众人皆去了灵前迎客,唯有喜鹊独自在禾秀莹落水地方暗自垂泪,她面前摆了一个铜盆,铜盆中纸钱燃得正旺,身旁放了一个竹筐,筐中摆着几件精致的衣服绣品。
“喜鹊,马小姐落了几件东西在小姐这里,你帮忙寻寻,可别一起烧了。”
画眉将二人带到便匆匆赶回灵堂,喜鹊却一头扎进马素素怀中大哭。
小丫鬟喜鹊也不过十三四岁,最亲近的小姐忽然没了,心情本就悲痛至极,如今见着与小姐最要好的素素,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素素亦是心酸,但还有正事要办,于是强忍住难过又安慰了喜鹊一番。
素素从筐中捡起几样绣品,针脚细腻,一看就是秀莹的手工。彩蝶穿花的手绢清雅秀丽,五蝠捧寿的蓝色钱袋一看就是要送给禾老爷,还有绣的活灵活现的虎头肚兜。素素侧身看到韩易正探头探脑往她手上瞅,脸一红,将肚兜一把塞进竹筐里,嗔怒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
韩易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望向池子对岸。
喜鹊头次看到韩易,见他与素素颇是亲近,红着脸问道:“这位公子莫非是素素小姐的……”
“小妮子胡说什么呢!”素素脸一红,打断喜鹊的话语,往旁边挪了几步,离韩易远了几分,“我寻东西不过是个油头,其实是县衙这位韩大人有些话想问你。”
喜鹊不知衙门的人为何问话,只记得管事曾经交代不要与外人讲小姐的闲话,免得坏了小姐名声,此刻不禁有几分忐忑。好在县官老爷生得清秀,又轻声细语斯文得很,自然亲切。
喜鹊愣神之际,韩易已经含笑问道:“喜鹊姑娘,我听闻你家小姐最近脾气不怎么好,时常与人发生争执?”
“谁胡说的,我家小姐脾气最好了,怎么会与人争执!哪个王八羔子乱嚼舌根,大人说出来,我非得拔了他舌头!”喜鹊闻言皱起眉头,怒道。
“可我听闻她发脾气砸了碗,还弄伤了好几个丫鬟。”
“原来是为这事。不过是与老爷闹别扭,只是为小姐不好好吃饭闹的。这鬼天气,谁不焦躁几日。”禾秀莹待人和善,外面的人尚且念她的好,更何况府中下人。尤其是喜鹊,秀莹待她如亲姊妹般,此刻听人说小姐闲话,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借口都找来辩白。但她总归记得眼前的是官老爷,犹豫片刻,小声道:“如果有争执,也只有跟老爷了。小姐去世那日就与老爷吵过架。那时候我帮小姐买东西去了,不在跟前伺候,只听其他人说小姐还将老爷特意让人熬的一堆补品,全倒在了池子里。”喜鹊壮着胆子,忿忿道:“素素小姐您别说出去,我不敢对别人说,只敢和您抱怨。如果不是和老爷置气,小姐怎么会跑来这池边生闷气!”
马素素闻言奇道:“秀莹最是好脾气,竟然还会因为这些小事儿和禾伯伯吵。”
“只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哪有不任性的理,”韩易回想起自己和母亲,感同身受,暗自点头:“你家小姐可是生病了?”
喜鹊抹了抹眼泪,她一面烧着纸钱,一面回忆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夏季炎热没什么食欲罢了。小姐素来身体弱,一到夏天总要懒几分,今年越发厉害了些。老爷心疼得紧,流水的补品往房间里送,大夫又开了好些药,每天这样那样的,小姐哪儿吃得消,还不是入了我们嘴里。公子说的摔碗,便是不久前小姐吃不下东西发脾气摔的,不小心烫伤了两个丫鬟的手,我们都知小姐不是有意的,为这事儿小姐内疚得哭了好几天。”
韩易沿着湖边踱步,闻言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说起大夫,晚间落水后可有大夫过来瞧过你家小姐?”
“没有,小姐被捞上来就没气了,老爷就叫我们赶紧为小姐换洗……小姐最爱漂亮了……”喜鹊想到这儿眼泪又流了下来。
韩易蹲下身,取过一些纸钱,缓缓扔进火盆中,火苗突然串起,纸钱转眼便被吞噬,只余下黑灰袅袅飞起。韩易透过黑灰望向池塘对岸,对岸假山中隐约透出房舍。白墙黑瓦,窗迎芭蕉,极是好看。
“若从那书房窗户翻出来,不就沿着屋后小路过来了?”韩易喃喃道。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么高的假山挡住去路,谁没事儿走那儿过……”素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不会怀疑……莫不是那日有谁在书房?”素素心头暗惊,此处书房,能进的人屈指可数。
“能过来又如何,这府里四面八方多的是人可以过来,若没有证据不过枉然。”韩易笑着拍干净手,沿着路往那书房处走去,“这些衣服刺绣先别急着烧,还请姑娘留一天,多谢了。”
喜鹊望着他的背影愣楞点头,只觉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不像官老爷,倒像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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