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疆夫人

　　她不知道军营内情况，无法确定该从哪里离开，这人不知什么身份，但说的是汉话不假，只得先跟着他走。
　　她被瑞楚拉着手腕往前，这才打量瑞楚几眼。
　　他身形高大修长，步伐从容，一身胡服打扮，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裴奉锦一眼认出来他，竟是那个醉酒的兵痞子！
　　可他此时话语清晰，走路稳稳当当，哪里还有半分醉意？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

　　这人当时是装醉？
　　“你……你是……！”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又有些生气，想起自己被他按在怀里的狼狈场景，他必然是故意的了。

　　瑞楚扛着衣九，拉着她大步从容地往前走，也不回头，只道：“是啊。”
　　语气十分平静随意，理直气壮，似乎忘了之前的事。

　　裴奉锦一下子被他这态度噎住了，却仔细想想，这人确实帮了她一把，否则自己就被巡卫兵拦下了，于是只得哑口无言地跟着他在帐子间穿梭，心情十分复杂。
　　她跟在他身旁，看着他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你身上酒味儿怎么没了？”裴奉锦闷闷地低声问。
　　瑞楚忍住笑意，淡淡道：“抽空换了件袍子。”
　　倒是爱干净，她懊恼地想。

　　瑞楚边走边转头看了一眼裴奉锦，她皮肤涂成麦色，五官轮廓却依旧细致秀美，尤其一双眼睛更显得灵动干净，眸子里总有一层水色，此刻眼角微垂，带着微微的茫然和懊恼。
　　她身形纤细秀挺，个子不低，但比起瑞楚仍是娇小，脚下时不时小跑两步才能跟上他。

　　两人目光相交片刻，她看着瑞楚，冲他轻轻一挑眉毛：“怎么？”

　　瑞楚依旧被络腮胡子挡着半张脸，但此时气场完全不同，眉眼锋利深邃，浓黑眸子清明之极，虽是少年人的模样，却极沉着，丝毫没有逃命的焦急。
　　他转过头答道：“没什么。”

　　前面突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瑞楚迅速停步，拉着她躲在帐子后面。
　　几个吐谷浑士兵小跑着往山边起火的地方过去，裴奉锦和瑞楚并肩贴着帐子，瑞楚一直握着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布料仍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热。

　　她觉得瑞楚一定早就发现自己是女孩子，她想轻轻挣开，瑞楚却仿佛并未察觉，不动声色反而握得更紧。
　　裴奉锦忍不住侧过头抬眼看他，瑞楚也侧过脸低头看她，两人肩挨着肩，离得很近，她脸颊气鼓鼓的，眼睛映着月色和营中火光，仿佛在默默控诉他。

　　瑞楚一脸无辜的模样，深邃的黑眸子微微眯起：“怎么？”
　　裴奉锦拿他没办法，只好轻声说：“没什么。”
　　几个吐谷浑士兵经过后，他带着裴奉锦继续往前走。

　　她心里不住猜测瑞楚身份。
　　裴南贤是不可能派人来暗中助她的，裴家向来不做这种事，难道是晋国安插在吐谷浑军中的谍探？
　　她快步跟在他身边，偏过头低声问：“你是谁？”

　　瑞楚肩上扛着衣九，牵着裴奉锦手腕大步穿梭在帐子之间，眸子里带了些不羁又温柔的笑意，答道：“昭武玄甲。”

　　昭武玄甲军是晋国最强大的军队，由瑞家世代率领，纪律严明，历来战绩无数，名满天下。
　　此次秘密征讨吐谷浑，瑞家的昭武玄甲军自然是有份的。

　　裴奉锦想到白天那支被她拦下的暗甲队伍，又看看瑞楚，难道她白天拦下的就是他们？
　　她回想了白天所见的那支暗甲队伍，想起那个带头的将领，发觉瑞楚身形与那人很像，怪不得方才觉得眼熟。

　　瑞楚带着她绕过数间帐子，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如入自家后院，轻车熟路到了一间帐子后，一名同样作吐谷浑士兵打扮的人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那人似乎是瑞楚手下，见瑞楚带了两个人来，也不多问，只是看向瑞楚。
　　瑞楚朝他打了个手势，那人便会意，上前将昏迷的衣九接过去，放在马背上，随后自己也上马。

　　瑞楚伸手牵过另一匹马，朝裴奉锦看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道：“须得同骑。”
　　裴奉锦看他们的举止，觉得瑞楚的话可信，心里确定瑞楚就是白天那队人的首领，便也不矫情，只道：“无妨”，便翻身上了马，瑞楚也随即上马坐在她身后，手臂环绕过她，控着缰绳。

　　身后山边的军营被火光吞噬大片，远远的传来混乱声响，军营各处的巡卫兵都出动，身后不远处也传来动静，他们立刻催马出发，马蹄上包了布，两匹马载着他们一路掠过成影的帐子，月色下朝军营外奔去。

　　裴奉锦微微侧过头问瑞楚：“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瑞楚笑着答道：“来放火啊。”
　　裴奉锦不禁回头看了眼身后漫天火光，从语气里都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脸上顽劣灿烂的笑容。

　　她一时疑惑这人真正的样子究竟是哪样，白天里带兵时看起来稳重果决，现在看来又有些无赖幼稚，偏偏又救了自己两次。

　　骏马疾驰过一座座帐子，鬓边吹过簌簌风声。
　　她回想了一下，瑞楚大概是在她挨个帐子找衣九的时候去放火的吧。

　　“那你……为什么帮我？”她有些忐忑。
　　瑞楚却微笑着反问道：“你不是也帮了我们么？”

　　裴奉锦十分震惊，她当时在峭壁上射箭拦下瑞楚他们，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觉得瑞楚不可能认出自己，也是因此才十分疑惑他帮自己的动机。

　　她不禁追问：“你认出我了？就凭那一眼？”

　　他心想，是啊，就凭那一眼……只不过你伪装得太到位，一开始竟没认出是个姑娘。

　　嘴上却并没这么讲，只说道：“那倒没有，只是我恰好在你身后进大营，一路看你举动，才推测你就是拦我们的人。”
　　裴奉锦想了想，这倒说得过去，只是想到瑞楚一路跟在自己身后，自己竟未发觉，不由得汗颜。

　　瑞楚手臂轻轻环着裴奉锦，她一身胡服冬衣也掩不住身形纤颀，这一身伪装远看很是唬人，一碰到就会露馅——她一身温软玉骨，分明是个女儿家，他装醉揽着她的时候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一个少女竟敢只身闯到塞北几万大军营中。
　　瑞楚直至此刻还很疑惑，她冒这样的险进来，只是为了救一个人？是细作么？可她神色举动里流露的天真又那么真实，尤其那双眼，是不会骗人的。

　　瑞楚他们的路线计划得很精妙，一路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偶尔遇见了几个吐谷浑士兵，瑞楚便摘下腰间长剑，驭马擦过他们身旁时挥手以剑鞘一击穴位，士兵便登时被击昏，根本来不及反应，拔草一般毫无阻碍。

　　裴奉锦发觉他们虽然来得比自己晚，却对这军营已摸得很熟，马儿直奔西北边而去，从一处没什么人看防的空隙冲出了军营。
　　出了军营又疾驰一阵子，绕过山谷中布设的哨卡，到了山谷外才放缓速度。

　　能在几万士兵驻扎的大营里放火救人，又一路毫无阻碍地策马出来，裴奉锦只觉今夜的一切有些难以置信，瑞楚却自始至终都很轻松，仿佛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毫不奇怪。

　　山间寂静，雪已停，皓月当空，微微的初冬寒风掠过，山间枯枝晃动。

　　裴奉锦指了位置，瑞楚带着她到了拴着西风的隐蔽林子前。
　　瑞楚翻身下马，看她从林子里牵出西风，帮她把衣九挪到西风的背上，看着她仔细探衣九的心脉，又喂了衣九一颗丹药。

　　“他是你什么人，你送命也要来救？”瑞楚看着裴奉锦始终轻蹙的眉头，在一旁抱着手臂问道。
　　她看着衣九紧闭的眼睛，无声叹了口气，答道：“算是家人。”

　　瑞楚上前一步，手指挑起衣九的后领，看到他后颈刺青一角，眉毛一挑。
　　他动作很快，裴奉锦没防住，只好咬着嘴唇看着他不说话，衣九颈后的刺青是裴氏神影卫族徽，裴、狄、萧三门神影卫都有各自徽印，没想到瑞楚这么聪明。
　　她最担心的就是身份问题，自己来救人的事万不能传出去。

　　瑞楚看着她诧异又十分担忧的表情，心里了然，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却疑惑，裴家怎么会派这样一个小女孩来救人。

　　瑞楚说罢又看向那名手下，那手下十分机灵，立刻摇头说：“没看见，没看见”——他是真的没看见。
　　瑞楚满意地点点头。

　　她心里舒了口气，立刻弯眼笑起来：“多谢。”
　　瑞楚看她笑容一下子取代了忧色，弯起的眸子里映着月光，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

　　瑞楚的那名手下在一旁静候着，开口提醒道：“大营里恐怕很快会派人追出来。”

　　瑞楚点点头，问她：“你去哪儿？”
　　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云内州。”
　　瑞楚便转身踏蹬上马，低头看着她垂下的眉眼和脸颊轮廓，缓声道：“走，送你出库尔莫岭。”

　　裴奉锦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瑞楚，瑞楚眼神很坚定，身上透出不容违拗的气势，冲她微微扬了扬下巴。
　　这人真是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啊，她依言上了马，与瑞楚和他手下一道往山谷外策马驰去。

　　这一路他们谁也没说话，月色下在山谷内疾驰，一路返回了那处山谷口，瑞楚他们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约是还有事要办。

　　“从这里沿着大路向东走，天亮之前就能到云内州，只能送你到这里”，瑞楚说道。
　　他坐在马背上，身形修颀，半张脸被络腮胡子遮着，露出的眉眼却俊美，鼻梁高挺，明明穿着一身平常的吐谷浑士兵军服，却如同身披战甲，不经意间，一身不羁气势锋芒难掩。

　　“今日也算一同出生入死，可愿留一字？”他深邃的黑眸子里带着柔和的笑意，目光很诚挚，看着裴奉锦问道，并不提及她性别一事。

　　裴奉锦也笑笑，清澈灵动的眼里映着月色：“锦。”

　　瑞楚点点头，轻声道：“阿锦，有缘再见。”

　　瑞楚的半张脸被络腮胡遮着，她知道这是掩饰容貌的道具，如同自己脸上的那层深色膏脂。
　　这便是江湖一遇、萍水相逢罢，不知真容，不问名姓，更未必能再会。

　　她笑笑道：“多谢相助”，随后勒马扬鞭，带着衣九沿大路离开，向远方旷野飞驰，月色下扬起一路淡淡雪尘。

　　阿锦……
　　瑞楚看着她在旷野夜色中远去的背影，眼底带着温柔笑意，随即和手下转身勒马，返回连绵险峻的库尔莫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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