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旧忆二三

　　“梁兄，你带我转来转去的，竟跟认识路似的。”徐庄儿盯着掌心一块梨糕，舔舔嘴角，没注意到梁泽身形一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泽心道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确切来说，是迫不及待。

　　“小庄儿，今儿什么日子？”

　　“十八。”

　　梁泽顿了一会儿，等徐庄儿吃了那梨糕，心满意足地回味了几遍后，才扭头冲他笑道:“你可知这京都有个卦卜得最准的神算么，见首不见尾，全凭缘分。”

　　徐庄儿兴奋地接茬:“这个我倒有耳闻。他和那天机宫的国师，据说是同门师兄弟呐。”末了又偏了头疑惑地问:“梁兄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梁泽刷得一声展开扇子:“看来你我是那有缘人。”

　　他目光所即处，人迹稀疏，一敞胸露乳的大汉斜躺在巷角的阴凉里，裸露的腿上毛发旺盛，手中抚摩着一片龟甲。

　　徐庄儿:“……梁兄我怎么没看见神算。”

　　“这就是全凭缘分一说的妙处了。谁能认出他是神算，就是有缘。”梁泽一脸正经地胡说。

　　他踱步过去，用半面扇子遮脸，稍屈身，风度翩翩:“斗胆请您算上一卦。”

　　徐庄儿也好奇地跟过去，学着行礼——一股刺鼻的也许混了汗臭味酸味或者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味道的气息直冲鼻腔，他差点晕过去。然而没有扇子，用袖子捂鼻又不礼貌，只好强撑着，还是忍不住地翻白眼，徐庄儿只好低下头，正对上那人的目光——从蓬乱头发中射出一把利剑，清明锐利。

　　其实那乱发之中根本看不见眼，但徐庄儿能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审视他，从头顶到脚跟，一丝一毫都不放过，□□脆利落地剥开揉碎了检查，徐庄儿觉得自己祖辈十八代前世因果都被看透了。

　　还好那目光没有攻击性，甚至还有些安抚的意味。

　　“让我算，也差不多少。”大汉答道，翻了个身背对他们。

　　“但还烦请您算上一卦。”梁泽又行了个礼，低声道，“还有我旁边这位小兄弟，也请卜一卦。”

　　徐庄儿有些惊讶:“梁兄，这大可不必……”却登时噤了声——他的手，刚才被梁泽一把握住了。

　　梁？大汉轻叹了口气，终是坐起身来，摆了那龟甲，坐北朝南。

　　倒是和那些普通的算卦没什么两样，就是龟甲少了些。徐庄儿想。

　　然后大汉伸出食指拨了一下那龟甲。

　　原来就这么随便的吗！闭眼捋胡须口中念念有词青筋直暴头顶冒汗的套路都不用了吗……徐庄儿震惊。

　　却看那龟甲只缓缓转了半圈，在欲停之时却似突然得了极大的助力，竟又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后来竟有小的碎片飞溅而出，终又停下，壳头向北。

　　三人一片静寂。大汉只是摸了摸龟壳，嘴里咕哝着:“又留了道裂痕，真是的再来一次又得捉只乌龟换壳……”

　　占卜的龟甲原来这么来的吗……徐庄儿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只是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那两只掌心相贴的手。然而掌心已沁出了汗，耳朵尖已红透，头脑一片混沌，耳边的声音似乎来自天际……

　　“龙生九子，各有其形……皆不继大统……”这种指点迷津的话总是这般隐晦，模棱两可。

　　徐庄儿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小时，也曾遇见个道士……

　　徐庄儿仍垂髫之时，曾独自在后院玩耍。那后门外有一条小径通向山里，某天下午，从山中缓缓步出一人。

　　那人一身道士打扮，面色疲惫，但仍有礼貌地向他讨杯水喝，音容已模糊不记，但徐庄儿真切地记着他蹲下身来，笑道:“小兄弟，我该怎么报答你？”

　　徐小庄儿眨了眨眼:“这就不用啦，大哥哥。”

　　“但我确实是不想欠人情的。这样，我给你卜算一次好了。”那人卸下身上的行囊，却险些没站稳。徐庄儿扶住他:“休息会儿吧，大哥哥。”他指指身后的群山连绵:“那山中我阿爹都不曾进去太深，大哥哥你翻山过来，一定累坏了。”

　　那人用什么占的卜？也是龟甲吗？自己的印象，不比第一次去学堂更深，真糟糕……徐庄儿敲了敲脑袋。

　　那山真是深啊，村里人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已知。曾有人雄心勃勃地宣称去探寻，却数月未归，被人发现睡在潭边，一脸心满意足。后来终于醒了，也疯了。

　　有人说那山中有神明，怕是冲撞了……

　　那人死的那天，灵柩抬到村头，村里的小孩儿在村尾唱:“徐老汉，逞英豪，入深山，不回头！谁晓得，骇破胆！人不识，家不认……”

　　徐老汉，逞英豪！

　　逞英豪……这是家族传统吧。我孤身一人来京都，不也是逞英豪么。哪知这人情世面，我都不曾见识，愈是惊奇愈是自卑。想那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苦读十年的用处，便是和小店掌柜，和那卖糖葫芦的……都不得其尊重。

　　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这也没什么好争，若人人如此，那必定是我错了。
　　是书上错了，还是我错了？
　　自是书上没错。

　　徐庄儿感觉脑中像塞了一团攥紧了又松开的棉花，慢慢膨大，捂得暖烘烘的，又一盆冰水上去，刺得猛然激灵一下——棉花湿了水，坠得铅沉，一直向下，向下……

　　那人把自己抱在腿上，依旧是微笑着道:“小兄弟，你这卦很有意思，这样看是上上签，这样看是下下签，我不敢妄言。你自己走了那路，再来寻思我这话罢。”
　　然后他背起行囊，道:“小兄弟，来日再见。”

　　那茶铺老板，在他们出门反身道别时微微作揖，道:“有缘再见。”

　　那人影儿又忽地变作了梁泽的脸，桃花眼一眨一眨，露出几分笑意，用扇掩了半边去，道:“定不会委屈了你。”

　　徐庄儿觉得天旋地转，向后仰去——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耳边听得真切的梁泽的喊声:“小庄儿？徐庄？徐庄！”

　　徐庄儿摸摸头，咧开笑容:“我没事。”

　　梁泽没应声，手臂却僵住了。

　　徐庄儿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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