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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之泪
第二乐章、【重逢之泪】
龙小邪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重复做着一个悲伤而遥远的幻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睡觉，然而，睡梦中的他，依旧还在做着另一个梦……一个千年轮回的苍凉噩梦。如此可怖，无法醒来。
恍惚之中，他隐约看见，有一个蓝发少年，目无表情地向他走来，用力摁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推了推，毫无语调，又那样略带温暖地呼唤道：
劣质品，醒过来。
然而，龙小邪早已记不得那个蓝发少年的名字，更记不清他的模样。
3300年前的残破记忆碎片，在他荒芜千年的脑海中，喷溅，肆虐。他总觉得自己必须要回去什么重要的地方，去完成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只记得一个名叫“龙曜”的孩子。
他厌恨他。
他是他毕生所有噩梦的来源。
以至于，他忘记了一切，都无法忘记他。
他死也不会原谅他！
朦胧之中，龙小邪隐约听见一阵阵沙漏流逝的沙沙声，闻见一阵阵缥缈妖异古埃及秘香。那种古老诡异的香气与流沙之声，有如尖利的手术刀一般，残酷撕碎了他所有梦中的幻象，将他从虚妄的希望之中，惊醒过来。
龙小邪猛然睁眼，惊醒之时，却愕然发现，迷梦中，那个用力推搡着他的蓝发少年，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四岁时的龙曜。
一个……
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龙曜手里，正拿着一根香香甜甜的白奶油味的巧克力棒，好像一只无辜小白兔一样，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呆呆望着他道：
“木乃伊王子，木乃伊王子，你饿了吗？”
龙小邪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剧烈喘息着爬了起来。
他竭力平复着心中的厌恨，不耐烦地低吼道：
“我不饿，给我滚！！”
龙曜呆了一呆，竟然真的乖乖地收起了手中白奶油味的巧克力棒。然后，他想了一想，又好像会变魔术的绅士怪盗似的，一本正经地掏了掏自己那小小的衣袋，唰啦一下，竟然又从衣袋里头掏出了一大堆抹茶味的巧克力棒、草莓味的巧克力棒、榛果味的巧克力棒、红酒味的巧克力棒、芝士味的巧克力棒……
然后，他再一次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扑闪着大眼睛道：
“木乃伊王子，木乃伊王子，你饿了吗？”
“抹茶、草莓、榛果、红酒、芝士味的巧克力棒，你觉得哪一种更好吃呢？呵呵呵。”
龙小邪只想亲手掐死这只恬噪的兔子！
然而，他愤怒伸出的手掌，却在龙曜的身体和那堆巧克力棒中，飞速地穿来穿去，根本触摸不到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实体。
龙小邪在恼怒地胡乱抓挠了一通后，终于，绝望地停下了挣扎。然而，年幼的龙曜，却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似的，望着龙小邪手指最后指向的那根巧克力棒，高兴地傻笑了起来：
“噫！木乃伊王子，原来，你喜欢红酒味的巧克力棒啊！曜曜知道了！你等一等，曜曜这就把它敬献给你啊！呵呵哒！”
龙曜说着，再次像一只垂耳兔似的，噔噔噔跑了出去。
在一通“叮铃哐啷”的翻箱倒柜之声后，龙曜又像兔子一样噔噔噔跑了回来。只见他将一个供佛用的古董香炉，安置在了龙小邪的木乃伊面前，然后，他又拿了三根红酒味的巧克力棒，稳稳地插在香炉里面，最后，他就好像点了三炷高香的佛教徒一样，冲着龙小邪的幽灵，拜了三拜，双手合十，虔诚地喃喃念诵道：
“阿弥陀佛！木乃伊王子在上！曜曜前来进香，请收下这三根红酒味巧克力棒的香烛献祭吧！请保佑曜曜越来越聪明，南无阿弥陀佛！”
龙小邪被这只蠢兔子气得浑身毛发都炸了开来。
“你……！！”
“你爷爷的是把我当菩萨供了吗？！滚！！”
龙小邪真的好想骂死这小混蛋，然而，不知为何，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连骂人的力气都渐渐丧失了。
他或许真的是沉睡了太久太久了。整整3300年的长眠和禁锢，让他明白了做任何无用之事都是愚蠢的行为。
他骂他，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徒增自伤而已。
根本不会有人来管他死活的。
于是，他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便认命地往后退了退，努力地组织着自己已然残破不全的语言，恨恨道：
“龙曜，你……给我听清楚了……”
“噫！嗯嗯！嗯！”年幼的龙曜一听“木乃伊王子”终于又呼唤他名字了，立刻高兴激动得耳朵都微微竖了起来。如果他有一根大尾巴的话，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狂摇尾巴了！
“我——不叫木乃伊王子，我叫龙小邪。”
龙小邪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兴趣和你玩过家家，去……把你父母叫来。”
龙小邪努力地搜索着自己脑海中最后残留的记忆碎片，略显刺痛地攥紧了心口的刀伤。
“你的爸爸，名叫龙秀丞。你的妈妈，名叫伊苏。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要见他们。去，把他们给我找过来。”
龙曜茫然地望着龙小邪，扑闪了两下眼睛，倏然间，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原来……我的爸爸妈妈都认识你呀。王子。”
年幼的龙曜无比高兴地搓了搓小手，激动起来。
“噫！那样的话，就太好了！那样的话，曜曜就不用担心爸爸会把你解剖掉了，妈妈也会对你很好很好哒！曜曜这就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等等曜曜哈！”
龙曜说着，欢快地一蹦而起。
然而，龙小邪的嘴角却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
他厌恨地摇了摇头。
“蠢材！你父母现在根本不认识我。是我认识他们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静地让人有些难受。
“我原本就是一具埃及古墓里的干尸，既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更无法离开。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被谁解剖掉，被解剖掉几次，又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整整3300多年没有见过你父母了，我……想要……见见他们……再见他们一次。一次也好。”
龙小邪说得无比平静，一点多余的语调都没有。
龙曜却依旧听不懂木乃伊王子在说些什么。于是，过于年幼的他，又像一只好奇的垂耳兔一样，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用自己傻傻的幻想，曲解着龙小邪话中的意思。
“噫，这样啊！”
龙曜仔细想了想，又仔细想了想，然后，扑闪着大眼睛，伸手，揉了揉龙小邪微微颤抖的半透明的脑袋，傻呵呵笑道：
“那好，那好啊，那曜曜这就去把爸爸妈妈找过来！”
“只不过，你要乖乖躲起来哦。王子。”
龙曜说着，贴心地抱起了龙小邪的木乃伊，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了衣橱里面。然后，他悄悄打开了一条门缝，让龙小邪能够透过缝隙，看清楚房间里的情况。龙曜傻呵呵地笑道：
“如果爸爸妈妈都不认识你的话，那说不定就会把你抓起来哒。如果你要想见他们，那就偷偷见他们吧。曜曜，会保护你哒。拉钩钩啊。呵呵哒。”
龙曜说着，脸颊红红地自顾自傻笑了好一会儿，又像一只傻白的小兔子一样噔噔噔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
龙小邪听见，有一阵缥缈悠扬的短笛声，悠悠传了进来。
他睁开疲惫的眼睛，透过那道小小衣橱门缝，疑惑地望向了房间里的苍白时空。
他看见……龙曜，正在吹奏一根小小的亮灿灿的短笛。
那是一根白金制成的手工短笛。
笛身上，镂刻着维也纳著名乐器制作大师的署名和徽章。
着实让人很难理解，究竟是何等深沉的纵容和溺爱，才会让一对年轻父母将如此价值连城的名贵手工乐器，交给年仅四岁的儿子去随意把玩。
龙曜吹得很好听。
他的技术非常娴熟。曲韵曼妙，空灵缥缈，如梦仙音。
他所吹奏的那首曲子，难度也极高，无比复杂，好似用一根单声部的短笛，同时演奏出了好多重的和弦一样。
仙灵流转的神韵，有如尼罗河之夜，埃及众神的吟唱。
很快的，龙秀丞和伊苏就被龙曜的笛音吸引了过来。
这对年轻聪慧的夫妇，他们时常忽略他们满屋子乱跑的儿子，时常忽略儿子不知所云的童年幻想，但是，他们永远不会错过儿子每一次取得新成绩的辉煌时刻。他们一定会来赞美祝贺龙曜的每一次成长。这是他们最最温暖的爱意表达。
所以，龙曜并没有特意去邀请爸爸妈妈来房里玩耍，因为他早就明白，那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只是按照往日的习惯，用一次匪夷所思的新成绩，将爸爸妈妈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是《出埃及记Exodus》么！”
“曜曜，你什么时候自行改编了这首曲子的？妈妈原本以为，你至少要到明年才能将它演奏得这么完美！”
龙秀丞和伊苏快步走进了龙曜的房间，惊喜地围拥在聪明的儿子身边，欣然称赞着他的天赋异禀。笑靥如花。
然而……
龙小邪却愣住了。
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父母这样的微笑。
那一年的龙秀丞和伊苏，那种未经沧桑、毫无惆怅的酣畅笑颜，好似琉璃般璀璨绚烂，隔着黑暗狭小的门缝，在光怪陆离的无边岁月中，硬生生撕裂了一个亡魂尘封千年的悲怆。
隐隐的，龙小邪记忆的洪水，开始决堤。
他开始想起来很多很多的事情。他想起来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从未有过什么优秀的成绩，能让爸爸妈妈露出这般欣慰欢愉的微笑；他想起来自己似乎永远都是在捣蛋和闯祸，让爸爸妈妈焦虑着急地跟在自己身后团团转；他还想起来自己做错过的很多很多事，没有一件能让爸爸妈妈省心，更不要说是自豪和骄傲……
他和乖巧懂事的龙曜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上帝随手捏造的一个劣质的玩笑。如此拙劣。
龙小邪透过衣橱的门缝，凝望着欢笑的父母和四岁时的龙曜，好似透过一幅幅斑驳黑暗的幻灯片，凝望着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幻灭时空。
遥远，美丽，
却与自己毫无关联。
不知何时，他愕然发现，自己那半透明的灵体，不知不觉，竟已穿过了那两道衣橱的木门，茫然失措地，站在了龙曜的房间中，站在了爸爸妈妈的面前。
他懵然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喉间一哽，不知为何，竟已泪流满面。
他微微张口，用着早已生涩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道：
“爸爸……妈妈……”
“我回来了，你们看看我好吗……”
“我……”
“不是木乃伊怪物……不是龙曜的替代品……我是你们的龙小邪……是你们最最心爱的小儿子……”
“我……想你们……”
“你们不要我可以，不管我可以，杀了我也无所谓，但是……不要不认识我啊！你们……再看看我，再抱抱我，好不好？”
整整3300年来，这是龙小邪第一次口齿无比清楚、语调发音也完全正确地完整说完了那样一段中文，然后，他心口的那道刀伤，毫无预兆地，再一次撕裂，汩汩涌出鲜血来。
那种穿越了时空的剧烈疼痛和撕裂伤痛，让他猛地攥紧了胸前的伤口，双腿一软，昏迷在了地上。
“龙……龙……小……小……！！”
龙曜愕然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昏死在地的幽灵王子。
龙曜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神志不清的古埃及幽灵，竟然丝毫不顾危险，径直飘出衣橱，站到了爸爸妈妈的面前，而且，还不知所云地说了那么多胡话。
龙曜忽然稍稍有点害怕起来。他害怕爸爸妈妈被这个半透明的幽灵吓到了。他害怕爸爸妈妈发现他将一具干瘪的古埃及木乃伊偷偷藏在了衣橱里。他更害怕他们会像真正了不起的科学家一样，将它送进实验室，好像切鱼一样，切开他的遗体，挖出他的内脏，继续他们永无止境的科学研究……那样的话，这个神志不清的古埃及王子，会不会……很疼……很疼。
龙曜骤然攥紧了手中的白金短笛，心脏突突狂跳了起来！
然而——
龙秀丞和伊苏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们疑惑地摇了摇神情紧绷的儿子，略显不安地问道：
“曜曜，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那么紧张地看着那里？”
“是衣橱有什么问题吗？有老鼠吗？”
龙曜一呆，无比诧异地回过头来，望向了父母。
他的爸爸妈妈……
竟然完全看不见那个古埃及幽灵？！
他们更听不见那幽灵王子的痛苦呼喊之声？！
年幼的龙曜，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瞬时间，不知道究竟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还是稍稍有些为那个幽灵王子感到哀伤。
他红着小脸，呆呆怯怯地收起了手中的短笛道：
“爸爸妈妈，曜曜房间里没有老鼠。”
“曜曜……忽然想起来，明天的功课还没有做，好怕会被斯特凡老师责骂。曜曜……想去做功课了。”
龙秀丞和伊苏闻言，相视一笑，会心地揉了揉儿子那软软绒绒的头发。一如既往，夸奖和告诫并用，让龙曜去好好学习，然后，他们便重回工作室，继续去埋头苦干了。
龙曜打开课本，歪歪扭扭地涂了两行英文字。然后，就在龙秀丞和伊苏细心地替他关上房门之时，他刺溜一下，像只矫健的小兔子一样，从椅子上窜下来，奔向了龙小邪的幽灵！
“王子，王子，快醒醒。”
“曜曜在你身边，不哭不哭。”
年幼的龙曜，呆呆傻傻却又无比焦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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