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爱可以解释

　　徐曼不曾思量自己再度离开武汉永久性告别家乡前，为什么要以郑重的方式请求萧楚男照应吴晓兰，她想一想就会醒悟到，就像我当初被迫离开中山，将女儿托付给田小蕙，看起来为我不忍舍弃却狠心舍弃的人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因为那让我感觉好受些，无论对娇娇还是对晓兰，那样的托付归根结底无足轻重，假如娇娇没有善良继母的庇护，纵然田小蕙义薄云天恐怕也鞭长莫及，晓兰恬静温和并非软弱，她需要的是爱，而不是别人的照应，她把她的爱全都给了我，她甜蜜的初吻，她纯洁羞涩的身体，她的如花美眷，她的信赖，还有她对生活的全部憧憬，可是我对她做了些什么？我唤醒了她的爱欲只给她有限的满足，我开发了她的身体却留下断瓦残垣，我编织了一个家的幻影任她在冰冷的空气里顾影自怜，我，我该有多自私多绝情，才会让依靠我的人、爱恋我的人，遭遇如此的伤害，承受如此的痛苦，她突然想起前夫杨广志，他终究是不了解她，他只是恨她，恨她的背叛，恨她的不可理喻，他始终不懂，可以谴责她的地方，不是道德上的缺陷，虽然道德上她并非尽善尽美，他没能看出，她离开他，只是因为她不肯敷衍将就生活，在不忍欺骗的背叛中，她恪守了一份难以言说的诚实，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忠实内心维护自我，可以去到不惜代价不顾一切的地步，可以质疑她，她能够质疑自己的，是那个自我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每一次抉择对我来说都不像是权衡的结果，因为权衡得失不是把别人的牺牲当作自己蒙受的损失，不能说娇娇失去母亲而你同时割舍了骨肉，不能说晓兰痛失所爱而你再次背井离乡，只要不离开她们，你就不会失去，所以严格说来失去她们并不是你的代价，却纯然是两个无辜者的牺牲，至此她才真正认识到，跟田小蕙检讨自己时，为了不触及灵魂深处，她故意模糊了自私的界限，她觉得再也不能毫无羞愧地说自己失去了什么，实际上，我徐曼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自我，并没有其他，为了自我的独立存在，我可以牺牲一切，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细思极恐，但恐怕就是这个样子，不，不至于如此，挣扎里她努力寻找峰回路转之处，因为她明白不可能牺牲所有而仍保留自我的立锥之地，可是她知道，仿佛从来就知道，如果不能诚实地生活，她同样会牺牲整个世界，看起来保持了人生的完整形态，虽然乏味但不乏浅薄的激情，虽然沉闷但充实了丰饶的物质，虽然虚伪但愚蠢里显得无比真诚，虽然怯懦但安步当车的生活原本无需勇气，谁还在乎个人的自由？谁还在意灵魂躯壳里的支离破碎？我可以不离开她们，首先不离开自己的女儿娇娇，可是那样的话，我必须违背本性，继续扮演杨广志妻子的角色，任由□□的欢愉堕落为生物器官的机械运动，我必须继承悲情教育的衣钵，把自己的愚昧、妥协和无能，偷梁换柱为感动自己感召同类的忍辱负重，好像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只是母亲不再是基本的人，还有我必须忍受陈彩霞的指手画脚，哦，这个倒算不了什么，我从来不会高估一个旧式婆婆的力量，即便她一时风头火势也终究输给似水流年，我怀疑，我始终都怀疑，这样的献身是否就是杨广志和娇娇的需要？就算是杨广志虚幻的自尊承受不起婚姻的失意，就算是弱小的女儿经受不住母亲的离弃，然而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人性的沉沦为代价，那么吴晓兰呢？难道她不正是你信马由缰自由选择的对象，难道她的一往情深不值得你珍惜和拥有，是，也不是，请原谅我不都是清楚自己内心的需要，所以循规蹈矩投入一场婚姻，觉醒了才逃离，请原谅我口渴饮水腹饥觅食，既可能饥不择食也可能暴殄天物，不是晓兰不值得我珍惜和拥有，而是我不值得她以身相许托付终生，长路奉献给远方，星光奉献给长夜，请问我拿什么奉献给她？我可以不离开晓兰，像她希望的那样，可是那样的话，我怕自己不能负担她对我的深情，我怕她终于发觉除了感激和珍惜，我并没有为她的眷恋增添同样的养分，我怕自己藏不住另有所爱而玷污了她的洁白无瑕，我怕她天性善良即使受到生活的无情捉弄，还是会委曲求全不忍舍弃从而葬送一生的幸福，这一点不用怀疑，因为在我和她短暂的相亲相爱里，我已经察觉了隐患猜到了结局，所以我离开她背叛了她，这真的是背叛，不是同样意义上对杨广志的背叛，只是同样的别无选择，但是徐曼，她问她自己，虽说人生迷茫难免有歧路，可是为什么总要把事情弄到无法挽留的地步？为什么总让无辜的他人成为你勇往直前的牺牲品？还是想一想吴晓兰吧，不过这一次，希望不增加你的愧疚，也不束缚你的脚步，而是让你观察另一种格局，瞭望另一种境界，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看起来总是在那悄然等待，并非无所作为，但她不会轻易就范，身旁人潮如织匆匆掠过，她没有热切挥手，也不随波逐流，她满怀赤诚把双手递给生活，期望牵起另一双手携侣同行，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在粗犷豪迈的彼岸，还是在隽永清秀的此处，她像我一样，看不清自己，却不像我那样，误入歧途乱云飞渡，因为我莽撞，不如她稳重，因为我急躁，不如她镇定，我看不清自己，别人同样看不清我，我非要跋山涉水，方知晓问渠哪得清如许，我非要天光云影共徘徊，始懂得云遮雾断是归途，她跟我年纪相仿，却没有那么多波折，她比我幸运，其实不是幸运，是她比我更珍惜人生更珍重生活，懂得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破罐破摔，她静如处子，她的安静从容挽留了似水年华，给了青春不容挥霍的机会，她的静观其变追回了蹉跎岁月，给了人生从头开始的机会，她再晚一些看清自己都不要紧，因为别人已经在云淡风轻里看清了一切，不需要太久，三个月，让季节了解季节，让寒暑领悟冷暖，等她终于明白三月小姐的含义，异样的惊觉太让人恐惧，恩施的井底之蛙蹦到武汉大街上，也没有这样惊慌过，少小离家举目无亲居无定所，也没有让她这样慌乱过，不能嫁人不会让她担心，因为她从姐姐吴晓梅的经验里知道，嫁人才是一场覆水难收的豪赌，她只是发现不能跟预定的甲方签订合同，一下子不知道谁能与共，她以为所有的乙方都只能等待甲方，不管一见如故还是日久生情，不管一定终身还是多次变更，她没有想过，即使在等待中有足够的时间也从来没有想过，生死相约何须验明正身，情义相许岂止异性相吸，直到在狭窄的路口遇见你，她终于在等待中等到了你，虽然万分遗憾，你最终留给她的还是等待，但你不懂等待才是生活的艺术，因为等待让时间变得更加慷慨，让变化可以变化，让秋叶飘零，让果实成熟，让太阳重新升起，让风雨过后闪出七彩虹霓，田小蕙赞扬我的勇气，还说她那么爱我就是因为我具有无比的勇气，现在我才意识到，她同时包容了我横冲直撞造成的交通混乱和秩序失常，我要是能像晓兰那样，多一份安静多一点等待，又何至于伤及那么多无辜，徒留下被人谬赞的匹夫之勇，确实如此，你未必真的那么了解吴晓兰，也许机缘巧合，你无意中成了她的引路人，她眼里的你那么坦率又那么真挚，你给了她太大的幸福，以至于她察觉不出你的迁就，你给了她太多的疼爱，以至于她忽略了你的无奈，然而吴晓兰还是吴晓兰，转眼成空的爱情不会摧毁她的品质，其实缠绵里她测量到你的温度，那一次你重返故地的公务旅行，在她心里已经预演了稍后不久的不辞而别，可她真的太爱你，她只允许自己从爱里提取尊重和难以传达的理解，绝不会滋生贪欲和任何形式的权利，她就那样默默承受了你施加于她的致命打击，就那样忍痛放手坦然面对命运的不公，你从萧楚男那里获悉，她谢绝了你为了照应她而做出的安排，不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而是时间太短她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凌乱，不是她不想见她，而是冷滞的冬季里抹不去泪痕，她怕她看出她哭泣的眼睛，其实你不必为她担心，也无需为她安排，因为坚冰已破航道已开，她已经看得见未来，只是那时她还伤痛萦怀，没有恢复自主意识，否则她不会忍不住电话里向萧楚男询问你的去处，这样的软弱肯定可以原谅，因为一下子失去你，她真的不知所措，知道你仍在主帅麾下，并没有走远，她感到莫名的安慰，于是她像以往一样继续等待，不是等待你的回心转意，只是等待你的再次出现，她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快又在武汉见到你，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以一种身份失去你，你又以另一种身份找回她，而且她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你，因为你以永生姐妹的约定，重新塑造了你和她的缘分，而她的美好彻底感动了你，让你无需妄自菲薄，你那无敌的勇气，除了叠加上苍的偏爱，毕竟匹配了超凡脱俗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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