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快穿）

　　三日后，京城秋风大起，寒气侵人。人们早起推门一看，眼前大地房舍皆灰白一片，初霜凝草，暗冰结窗，原来是霜降已至。

　　此时已近正午，但天色仍如凌晨一样晦暗不明，秋风瑟瑟，寒冷萧索。冯一鸣提着衣摆匆匆赶路，路面凝了暗霜，他几次失足滑倒，手掌蹭破了也不顾，只管埋头快走。

　　在他身后跟着个老太监，赶不上冯一鸣的速度，喘着粗气直叫唤：“哎，冯大人小心！冯大人您稍等吶，待，待奴才为您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玄武门，却被侍卫拦下。这玄武门是皇宫的北侧偏门，平日走粪车用的，没有官员会从这里出入。左右守卫见到身穿朝服的冯一鸣不禁一怔，横枪拦住他的路，面面相觑。

　　落后的老太监好不容易赶上来，气喘吁吁地亮出腰牌：“咱家奉皇上口谕接冯大人入宫觐见。”

　　侍卫认清二人身份便放了行。直到两人走远，卫兵还在心里犯嘀咕：一个朝廷大臣奉召入宫没什么稀奇，可干嘛偏偏要从走粪车的玄武门进去？

　　冯一鸣跟着老太监来到御书房外，俩人同时抹了把额头的汗，嘴里吐出白色哈气。老太监凑近御书房门，轻声禀报：“皇上，奴才把冯大人带来了。”

　　屋里安静片刻，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玉面少年。老太监一看，立刻下跪行礼：“奴才给廉王爷请安。”

　　少年“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站在廊下等待传唤的冯一鸣，“李公公辛苦了，让那人进来吧。”

　　老太监恭敬称“是”，将冯一鸣引入御书房。

　　冯一鸣跨过门槛跪拜行礼，却久久没听到皇帝说“免礼”二字，只得额头触地一直趴着。好在屋里生着炭火，地板略带暖意不至于凉了身体。廉王自进屋后便无言端坐一旁，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冯一鸣进门后立刻磕头，没来得及往御案后看一眼，现在他甚至有点怀疑皇帝是否在此。

　　跪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冯一鸣终于听到熟悉的龙音响起，“别撅着了，再翘也翘不出个美人来。”

　　廉王在旁边捂着嘴“哧哧”暗笑，冯一鸣涨红脸，道声“谢皇上”，踉跄起身。他腰上有陈伤，跪地时不自觉就会抬臀，平日偶尔有同僚作首藏头诗讲个小笑话暗暗打趣他跪姿不雅，但如此直白的嘲讽他还是头一遭遇到，竟还出自皇帝金口，让冯一鸣几乎羞死当场。

　　他尴尬地向前瞄了一眼，只见御案后端坐的青年似笑非笑，与廉王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俊逸出尘，却冷硬阴郁，眼底散着一抹戾气。

　　永平帝盯着冯一鸣看了一阵，又转头看看窗外天色，忽然道：“果然光阴似箭，仿佛昨日朕还在御花园中赏牡丹，一眨眼今日便是霜降了。”

　　听皇帝没前没后地感慨起来，冯一鸣抬起头，正对上青年凌厉的目光。他微微一惊，但并不慌，不卑不亢地回视年轻的君王。

　　永平帝挑了挑眉，“冯爱卿的神色似有不满，看来你知道朕为何叫你来。”

　　冯一鸣的目光暗下来：“臣不敢妄断圣意。皇上召臣来，是否为了……”他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忍痛的表情，“……为了本该在秋决问斩的钦犯贺心暴毙天牢一案？”

　　永平帝蹙起眉，不耐烦似的深吸了口气：“仵作说他死于腿伤溃烂，毒血攻心。”

　　这不是句问话。冯一鸣垂下目光没有言语，过了一阵，只听永平帝轻声笑起来，他抬头看，却见皇帝的脸上全无笑意。

　　永平帝沉着嗓子发出冷笑的声音，面无表情。

　　“朕不相信。”

　　冯一鸣深深垂首，力求将自己最大的诚恳呈现给帝王，“皇上，贺大人确确实实已经去世。天牢守卫森严，滴水不透，实在是没有偷梁换柱的可能。”

　　永平帝眯了眯眼，“冯大人性情耿直，朕不该和你绕弯子。”他睨着冯一鸣略微怔愣的脸，阴恻恻一笑，“脑袋掉了人必然活不成，朕自然也就信了。”

　　冯一鸣身子一震，顿时扑通跪倒：“贺大人生前忠君爱国，光明磊落，绝无贪赃枉法之事。他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又横遭不幸病痛身亡，事已至此，臣恳请皇上为贺大人雪冤正名，保全其身！”

　　冯一鸣话还没说完永平帝的脸色就变了，拍桌怒喝道：“冯一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永平帝霍然而起，大步跨到冯一鸣面前。廉王也跟着站起，不安地朝皇帝走近两步。年轻的帝王颀长健硕，威压十足，廉王眼见他脸上表情简直可用“狰狞”二字来形容，担心身材干瘦的冯一鸣会被震怒的皇帝一拳打掉两颗牙。

　　“雪冤正名？保全其身？冯一鸣，朕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冯一鸣瞥见皇帝攥得骨节发白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头：“皇上爱民如子，深仁厚泽。”

　　永平帝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睨着冯一鸣微颤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啊，朕是‘仁君’，哪能随意殴打臣子呢？冯爱卿放宽心，你忠君勤政，乃国之栋梁，朕不会无缘无故治你的罪。”

　　冯一鸣吸口气给自己壮胆：“皇上圣明在上，虽尧舜无以加之。冯一鸣望请吾皇开恩，准微臣带恩师回乡入葬。”

　　永平帝的眼中射出几乎能割伤皮肉的凶戾之气，“怎么不继续为他申冤了？朕倒不知素享刚正之名的谏议院冯大夫还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笑声，怪异如同兽鸣，“你想求朕撤回斩首之令给贺心留个全尸，嗯？”

　　冯一鸣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益，便闭了嘴只一个劲儿重重磕头，满室都是血肉冲撞的闷响。皇帝冷眼看冯一鸣把额头磕得红肿，全然无动于衷，反倒是一直旁观的廉王忍不住开口道：“皇兄，贺心已经死了，砍不砍头都是一样。眼下朝堂上人人自危，倒不如依冯大人谏言把贺心葬了，如此既能安抚人心，也能向世人展现皇兄的仁慈……”

　　永平帝于愤怒中依然耐着性子听廉王说话，却在听到“仁慈”二字后瞪了他一眼。少年微微吃惊，立刻噤声。年轻的帝王转身走向御书房外，到了门口忽然停住，一回头竟是满面春风，笑盈盈对冯一鸣道：“既然冯大夫喜欢磕头，朕也不忍心扫你的兴，书房便借你一用，在这里磕痛快了再回家吧。”

　　冯一鸣膝行向前，抓住龙袍嘶声呼喊：“求皇上留贺大人周全！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

　　“闭嘴！”永平帝忽起一脚将冯一鸣踢倒在地。冯一鸣爬起身欲再上前，不料皇帝主动蹲下靠近了他，冯一鸣怔住，反被皇帝揪着衣领提起上半身。表情凶恶的青年将嘴凑到冯一鸣耳边，阴森森地笑起来。他轻声说了什么，冯一鸣不禁呜咽，眼泪夺眶而出。

　　永平帝冷笑一声，用力将冯一鸣甩在地上，转身大步离开。

　　廉王望了望蜷缩在地的冯一鸣，上前搀扶了一把，悄声道：“斯人已逝，冯大人节哀，切莫再激怒皇上。你可知皇上特意让你从玄武门入宫便是为了避人耳目，免得有些无聊小人整日拿冯大人与贺心交往过密做文章，恨不得拉你给贺心陪葬。皇上有心护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冯一鸣哽咽难抑，“臣错蒙皇上厚爱，谢主隆恩。圣上如此英明睿智，缘何偏偏看不清贺大人……”

　　“嘘！冯大人，你不该再多言了。”廉王扬声压下冯一鸣的声音，待要再嘱咐几句，却见冯一鸣情绪难复，无法沟通，只好叹气作罢，起身随皇兄而去。

　　守候在外的李公公见皇帝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赶紧小跑跟上，体贴地为主子披上一件貂毛斗篷，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今日一个二个走路都跟飞似的？

　　被独自弃在御书房的冯一鸣跪地不起。他紧咬牙关，却抑制不住夺眶的泪水，人生至此四十余年，他从未如此悲伤过。那年轻的君王在他耳边轻轻诉说，温柔得彷如情话。他说：“朕不关心贺心做事是为什么，只念着他对朕多年爱护，朕该知恩图报。送他个不得好死，便是朕最大的谢礼。”

　　贺心啊贺心，如今你可满意了？冯一鸣在心中咬牙切齿。你费尽心血倾注一生，换来个御赐的不得好死，当真是功德圆满，可喜可贺！

　　冯一鸣突然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他仰头大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哑，最终化成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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