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这一队送亲的人很怪。
　　那位新娘子自始自终都躲在车里，跟着的人共有八个。其中四个人年纪相当，服色相似，听言谈好象是官府中差人。另外四个，一个是车夫，一个是个八九岁的小厮，专门服侍赵家闺女的。另一个是赵五，新娘的爹，还有一个是新娘的族叔赵大。马车很小，只有新娘一个人在里面，有时那小厮也上去。
　　记得故事中新娘出嫁都是有新郎来接的，这位新郎怎么不见踪影？还有，为什么没有媒婆和丫环？却是一名小厮来服侍？难道这外界的风俗与故事全不相同？
　　赵五和赵大的脸上，为何总是忧心忡忡？全没有办喜事的样子？

　　跟着走了半天下来，千树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也不敢乱向这些人打听。那几个官差整天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前面有个风吹草动的，都要停下车来，派人去探实了再说。看他们身法，却只不过会些普通功夫罢了。向他们打听，可不是朝枪尖上撞？自寻死路？
　　车夫要专心赶车，赵家二兄弟又是苦大仇深生人勿近的模样，小厮还要忙着照顾赵家闺女…可闷死她了。
　　行到两山交界一处河滩，正是晌午，众人停下来歇息。这一路上没路过什么热闹的地方，只经过了几个小村，看上去人烟稀少，偶然看见在路边田间劳作的农人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也被那四个神经紧张动不动就抽刀剑的官差给瞪得躲在一边。
　　见这一行人都拿出干粮和水来吃，千树也从包里拿出一个饼来。
　　看那赵家二人坐在马车边上的空地上，边吃边说着什么，四个官差虽是坐着，也不忘记东张西望地防备。她聪明地不去往一边凑，自己随意地寻了块河边大石坐着。
　　那车夫却过来与她聊天。
　　“小哥，看你的模样打扮，不象是本地人呀。”
　　“我是南边人，想上京城去。”
　　“嘿，京城可远呢，去一次不容易呀。”
　　“是啊。这不就来和您几位搭伴么？”
　　车夫干笑了一声，“搭伴也只得到省城，要说这京城，我们可不一定去得了。到时候小哥可再找其他人罢。”

　　千树奇道：“不是说要去京城么？”
　　车夫摸摸下巴上的胡须，“要去是要去，依我看，未必去得了。”说着压低了声音，“那赵五长得那样儿，他闺女又能好到哪去，还就能过了二选？飞上枝头去当凤凰不成？”
　　“二选是什么？这和去京城有有什么关系？”
　　那车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二选你都不知道？就是皇家贵人们选媳啊。”
　　“大叔，我家住得偏远，平时不常听见外头的事，我又年纪小，这些可是一点不知道的，您给细说说？”
　　那车夫倒是个爱唠的，当下便清清嗓子解说起来，“咱们浣花国每隔十年，便要将全国的年满十八，二十以下的女子都召集起来，在县里参加一选，只要不是长相丑陋身有残疾，就能到省城参加二选，这二选就严得多啦…长得要端正，身材要顺当，性子还要大方，听说还得识文断字，…这二选过后，只有一小半过了关的女子才能到京城去参加三选…”
　　她这才恍然，原来赵家女儿不是出嫁，只是去参加一选的啊。
　　嗯，这外面的世界果然象娘亲说的一样呢。
　　为一人私欲，不惜劳民伤财，使亲人骨肉分离，令多少绮年玉貌红妆佳人一生都葬送在深宫院墙之内，实在是罪恶啊。

　　她正暗中腹诽着，只听突地几声尖利刺耳的哨响，从山侧林中冲出一队人来。俱是着褚色短打衣衫，腰间都系着黑布带子的大汉，领头的一人骑着马，看上去身形彪悍，满面强横之气。
　　那四个公差早就跳了起来，各自举着武器挡在车前，赵家两兄弟吓得不轻，惶急紧张地贴着车门站着，只听那赵五带着哭腔道：“这，这是山贼啊，这可怎么好啊…”
　　车夫见势不妙，忙着跌跌撞撞跑回马车后面与赵家人靠在一堆。
　　千树坐在河边没动，只是好奇地看着。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山贼啊？

　　其中一个公差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那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只听那为首的人喝道：“爷爷们来自黑山谷，看你们这群人也没什么油水，把马车留下，爷就放你们走。”
　　说着话，那群人已是冲到了近处，就有那跑在最前的从马车后包抄过来。
　　忽听扑得一声，那赵五已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着哀求道，“大爷们高抬贵手啊，这车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呀，只有…”
　　他还没说完，赵大已经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兄弟好不糊涂…”
　　后面的话千树听不清，只是赵五明白过来似地不再开腔，只是在地上叩着头作着求饶的姿态。
　　而那四名公差更是如临大敌。刚才那个出声的又喝道：“我们这可是朝廷的公差，你们这些强盗想要造反不成？”
　　他这几句说得倒是气势唬人，不过千树眼尖地看见那公差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抖个不住。
　　那一群人听了又是哈哈大笑。说话间已经交上了手，那四名公差倒是有些功夫的，一时倒还招架得住，但赵大赵五就不成了，早被三名大汉推倒，见得那些人就要去打开马车门，赵大赵五都从地上直起来身来狠命抱住对方的腿脚，虽是不住求告，却也死不松手。

　　可能是看她离得远，没有人过来找她的麻烦，她还在想着要不要帮忙。就在看到那首领一脚踢开车马，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时，她出手了。

　　在临出谷的时候，娘亲曾耳提面命一番，说什么她虽然武功小成，但在谷中无人对练，出去以后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所以在出手前一定要三思，打得过才打，打不过就逃，安全第一，小命重要。所以她每一招每一式，都十分用心地，当她用一掌打倒一名大汉，一脚踢飞另一名之后，她还是没有松懈，拳打脚踢，闪转腾挪，耳目也似乎格外灵敏，不管是侧面刺来的剑，还是背后砍下的刀和飞来的暗器，她都能及时反应。
　　哦，有人对练，就是不一样啊。
　　仿佛全身的骨节都活动开了，打得正痛快，当最后一个人也扑地倒下之后，她还有点意犹未尽的看了看全场。
　　怎么都倒了？

　　那官差们用着惊骇的目光看着她，好象她是怪物，她不自然地摸了摸头。
　　四个官差凑到一起，小声商量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地过来问她，：“多谢少侠相救，先前我等有眼无珠，慢待了少侠，请少侠莫怪。”
　　忽然被称为少侠，她真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不必客气。”
　　那些被打倒的大汉们渐渐爬起，互相搀扶着，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仇恨与忌惮。
　　“还不快滚!”
　　那些人虽然个个受伤挂彩，可却没有退走的意思，盯着马车的眼神还是那么的…
　　千树觉得那就像是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肉包子的模样。一个不要紧，如果是一群的话…虽然知道自己能打得过他们，心里也有点毛毛的。
　　“还看！再看，老子砍了…”
　　一个官差的喝骂被另外三人阻挡了，“莫要理这些强人，我们赶路才是正事。”
　　车轮滚滚，官差们左右相护，千树也尾随在后，走了一箭之地，听得身后传来哭号，她回头去看，隐约可见那些强盗在捶胸顿足，呼天抢天。倒象是他们被抢了一般，千树心中称奇，大为不解。

　　那赵大赵五都来感谢，千树跟他们客气几句，便提出心头疑问：“这伙强盗抢不成就罢了，怎么还会哭的？”
　　故事里，强盗们似乎没有这么情感脆弱，受不了一次失败的打击呀。
　　赵大讶然地看看她，叹了口气，“这世道艰难啊，听说十年前的我们镇三位姑娘参加一选，就被黑风谷强人抢去了一位，那时听说黑风谷声势浩大，有三五百号人。如今他们人也少了，我们镇的姑娘也少了，只得我们家秀儿一个。他们再想抢人，呵呵，只能再等十年了。十年后，有没有人给他们抢还是两说呢。”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不过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此后一路再无风波，顺利地走到县城，进了城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临分别时赵家二人又谢过她，还说等安排了闺女就请千树吃酒，千树想他们可能是说的客气话，也就笑着应了。
　　别了众人，她一个人在县城里闲逛，这城里果然繁华多了，
　　最让她喜欢的是那小吃摊也多，居然有十来种，她乐呵呵地吃了一串糖葫芦，两块炸年糕，一串卤豆腐，又喝下一碗秋梨水，就再也吃不下了，但还是意犹未尽地买了其它各色小吃包好拿在手里上，准备等能吃得下的时候再吃。
　　眼见一个店里坐着许多人，当中一位老者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地正讲着什么，再看这店的招牌，原来是一个茶馆，她明白过来，这莫非就是碰上了说书的？
　　有热闹可瞧，千树自然不会落下，马上进店挑了个位置坐好，让小二给上了杯茶，就安静地开始听书。
　　因为是半路加入，她听得有点迷乎，便小声问旁边一位大叔模样的人，“请问大叔，这讲的是什么书啊？”
　　那大叔模样的人小声回了一句，“浣花太祖传第三回，庆荣归太祖娶四女，恶妒忌贤后惩骄妇…”飞快说完便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书了。
　　喝，听这回目名！
　　千树吐了下舌头，暗中作个鬼脸，怀着好奇心听下去，果然听了小半个时辰，都是讲浣花国太祖当年未当皇帝，只是个小小的参将，如何一步步地立功高升，如花似玉的老婆一个接一个的娶，当他当上节度使的时候，衣锦还乡，竟是一气连娶四位如夫人，不过，夫人娶多了，后院也不安生，其中也有使手段暗算他人的，事情败露后，由太祖的大夫人，也就是后来的浣花国皇后出面，将那狠毒的小妾沉江处死。这一手段杀一儆百，其后数十年，太祖的后宫都安静了不少，终成一代佳话…
　　起初千树还听得有趣，但越听越越觉陈腐无味，偏偏店中各人还都是聚精会神，心驰神往的样子，偶而还会发出赞叹不已的声音，实在忍无可忍，她头皮发麻地站起身离开这家茶馆，临出门的时候回头而望，果然见满屋客人都是男子，心想难怪难怪。
　　难怪娘亲说，外面的世界对女子来说是很可怕的。
　　出了门已经是黄昏，她站在大道边上着意打量着来往行人和街边小贩，竟没看到一个女子，想起故事中这外界女人们要守的重重禁制，千树突然觉得方才吃到的小点心都失去了味道，这大街上的新奇物事也褪色许多，本来心中兴致高昂，现在也开始阴郁起来。

　　怏怏不乐地去寻店相投，不料城内四家客店俱已客满，等她从第四家店里出来时，天色将黑，竟然是无处落脚了。眼见得路上几无行人，商贩也都收拾回家，她沿着一条空街从东至西，缓慢地行走。
　　嗯，不知现在娘亲在家做什么呢？今天晚饭不知吃的是什么？
　　唉，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一声叹息悠然而起，仿佛是她此时的心声，唉，她能不能回家去呀，至于找个伴回家的任务，还是再过几年也行的吧…
　　不过当她听到第二声明显不属于她的叹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叹息。

　　叹气的人就在街角处阴暗处，看不清面目，身形修长，一身黑衣，她不知怎地，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明明这人穿的是黑衣…
　　她呆然而立，那人又叹了口气，这声音散入幽静的夜空中，格外显得余韵悠长。
　　本来她心情不佳，正要打算象故事中落魄大侠一般去找个破庙或者鬼屋旧祠之类栖身的，见这人有趣，便忘了原本的主意，又想着看看这叹气的人是何模样。
　　倚墙而待，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不知怎地，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许多，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别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快乐吧？就不知道此人有何忧愁烦恼的事，让她很有一种问个究竟的冲动。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地开口出声的时候，那人霍地走出来，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面上，线条分明，眉目清朗，着实让她惊艳了一把，眼睛瞪得溜圆，几乎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看，长成这样就是传说中的英俊少年了吧？
　　那英俊少年大步流星衣袂带风朝前走去，似乎眼角也没有扫一下呆怔在边上的她。她傻乎乎地抬脚跟上，才跟了几步，就觉得这人走路的样子也好看得紧，莫非就是传说里的仪态万方？
　　那人突然停下，忽地转回身，他比千树微高，这一来两人离得更近，面对面看得更清楚，千树几乎可以看到对方的眉毛是如何地挑高的，嘴唇是如何地抿着的，于是心跳得突然快了，…就是这个人了。
　　就在千树正准备开口问那英俊少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何亲人何事忧愁可愿意前住无心谷一游时，那人先开口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