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雨

作者:曲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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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他抱着我在巷子里急急地走着,已经拐了好几个弯。我的伤口近乎麻木,神志却分外清醒。

      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用眼角余光瞥着少年腰间那把刀,想来想去,觉得他不是坏人。而且,如果他真是来解决掉我的,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救我一次。

      我松了口气,看看周围,觉得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那些人应该追不过来。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路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头脑里却突然响起什么东西折裂的声音。

      我身子猛然一颤。那把伞!

      我用力揪住少年的衣领:“伞...用来打你的那把伞...快去捡...”

      他看我这么着急,一面加快了步子,一面说:“把你安置好了,我就去捡。”

      我急火攻心,想挣脱他,自己硬撑着去捡,却不料他早有准备,话音未落便封住了我的穴道。他又在巷子里钻了一会儿,急得我眼前一阵一阵地泛黑。

      哐!突然响起门被踢开的声音。我又听见一个老头子的叫嚷声:“纵是急病求医,也不必慌张至此...”少年抱着我走进去,把我放在榻上,摸一锭银子敲在桌上,又转身出去了。

      老头子缓缓移步过来,点了盏油灯,我这才看清他的相貌:乱蓬蓬的胡须,吊垮垮的皱纹,只余下一双眼睛还算澄明。他看看我脸色,伸手在我身上一点,我知道穴解开了。他转身走进内室,鼓捣了一会儿,抱着一大堆瓶子罐子走过来,先在我腰间敷了药,缠上布条,又给我灌了一大碗汤。我估计那碗汤是麻沸散什么的,因为我的脑袋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思维几乎停止了。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后来,听见有人絮絮地说话,心里仍是忐忑,总惦记着那把伞。不久,有人轻轻掰开我眼皮,拿着那把伞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放了心,睡过去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

      一片炫目的白光里,燕鸣谷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

      山脚的琼花开得正好,像一片温暖的雪。白衣白发的男子在花林中舞着一把剑,剑锋未至,剑气先达,枝头的琼花随着他的动作,一大片一大片纷繁地落下。我蹲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子——我师父。

      不就是不愿扎马步,不愿练剑,他罚我一天不许吃饭,还带我来看他舞剑,说什么让我“领略剑术之美”。呸,再美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我就是这么被饿大的。

      每次偷懒,都会被罚站,被罚不许吃饭。开饭的时候,师父把我留在饭厅外边,让师哥师姐进去打饭。师父最后一个进去,关门之前还不忘甩给我一个臭脸色。我站在围墙外,里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出来,真让人有种撞墙的冲动。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奇迹般地翻过围墙进去了。我看见有食物就抓起来吃,甭管是谁碗里的。结局就是被师父关了一天小黑屋。

      经过这次教训,师父特地请了泥水匠,把围墙砌高了。可惜我还是能翻过去。几经反复,依旧如此。终于,师父不拦我了。他说:“安释,你有翻墙这一技之长,在江湖上也能有个容身的地方了。”

      自从听了师父这句话,我总感觉受了莫大的耻辱。也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认真习剑的。总之,最后我练成了。

      记得我第一天拜他为师的时候,他就对我说:“好好学,武功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如今想来,确实玄妙。我既不知自己如何练得翻墙武功,亦不知自己如何学会了用剑。

      所有场景突然在脑海中破碎。碎片一块块飞速划过我眼帘,最终定格在那一刻——师父决定离开的时候。

      几十个弟子,跪在燕鸣谷山麓,送师父离开。夕阳把一切都染上很纯净的颜色。师父说了些什么“世道已乱”,又背了一首什么“归去来兮辞”,我没听清。我只是扯着师父的衣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上抹,然后呜呜咽咽地说如果师父走了,我就去杀人放火乱干坏事。

      师父什么也没回答我。只是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我手里,又取下他的发带、头巾,帮我束起头发。他的白发晶莹暖软,落在我肩上,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可惜很快师父就束好了我的头发,淡淡地扫了我们几眼,便转身往山林深处去了。

      我向他的背影伸出手。他白色的身影最终湮没在琼花里。

      我在地上跪到暮色四合。我抽开手里的剑,剑鞘里滑落一个布条,拾起一看,上书:“释,于世不济,则归来兮。”师父说,有些答案,是要我自己回到世间去寻找的。

      我七岁时,父亲为官被人诬告,官府抄家的那天晚上,母亲在一片混乱中抱起我,交在乳母手上,父亲摸摸我的头,说:“释儿要活下去。”我没哭。我知道没用的。

      乳母牵着我从后门钻出去。她瞟了我两眼:“释儿乖,站在这儿等着乳娘,乳娘去去就回。”结果就是乳母提着包袱自己逃了,头也没回。毕竟谁愿意带着我这拖累呢?我立了一会儿,往小巷子里跑去了。身后兵戈的声音渐渐逼近,我心头发冷,却突然见了一个骑着白马,身着白衣,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白色的头发在他身后高高扬起。他勒住马,向我伸出手来:“上来。”

      他将我盖在斗篷下,策马不疾不徐向前。追兵过来,他随便指了条路。

      走出几里,他将我从斗篷里放出来。回头看时,天边一点渺小却强烈的火光,他们放火烧了那座宅子。我拉着他的衣襟说:“爹和娘亲在里面吗?”他捂了我的眼睛,说:“别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就在燕鸣谷里了。男子轻描淡写地说,他少年时便开始住在这里,因为世上太乱了。就这样,一直到我十四岁,第一次离开燕鸣谷时。

      我把布条折好,揣在怀里,又佩好师父的那把剑。从那以后,我便在各地游历,一面做些短工。有一次走过集市,看见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又脏又旧,细细一看,竟是通缉我的。悬赏五十金。落款时间却已是八年前,也就是我家被抄后不久。官府定然是没有追上我和哥哥,才贴出它的。

      我又读了一遍,发现上面没有对于我的外貌、特点的描述,也就是说,只要我不暴露出我的名字,没人会知道我的身份。

      我伸出手,抚平纸上的纹路,对着它微微勾起嘴角。

      几月前,为救一个重病的老者,我当掉了一枚玉章。那是从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当时,当铺老板看了玉章,神情有些奇怪,我担心不值钱,救不了人,不料老板却愿意出三十金的高价。我丝毫没犹豫,拿着钱便救人去了。

      待到那老者的病情缓解,我坐在医馆里回想着当铺老板的神情,觉得隐隐有些不妙。又认真一想,我几乎要叫出声来:那枚玉章上刻了我的名字!我把我的身份暴露了。老板当然愿出三十金,因为报案能得五十金啊。我随即把身上所有的钱留给那老者,急急地出门逃命去了。

      我知道“安释”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大庸官”的女儿;一桩悬了八年的案子的头号通缉犯。

      很不幸,出去不久,就迎面遇到巡逻缉捕队,因为他们人数太多,我又疲饿交加,就这样,腰间、小腿各负一伤,借着乱子,翻过几座墙,才逃脱了。从此就开始了流亡的日子。

      我找出师父的发带和头巾,束起长发,扮作男子。

      我穿过这片丰饶的河山,一路莺啼燕啭,富丽繁华。有时走累了,缩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绫罗绸缎,锦绣华服。我却总想起师父的白色长袍,想起燕鸣谷里纯白炫目的琼花。

      琼花,琼花...白色的花瓣连成一片海,无声无息地把我淹没。记忆的洪流泛着酸楚的味道,我的眼泪却没有流下来。

      谁怕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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