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暂定）

　　纷飞的落雪模糊了旧宅院破败的轮廓。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一条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潜至窗下，透过千疮百孔的窗纸向室内窥看。只见一人趴倒在桌前，手里却还抓着酒壶不放，似是已喝得烂醉如泥。
　　接连使会中多位高手无功而返的人，就是这个醉鬼？黑衣人正暗自思忖，那醉鬼却开口了：
　　“外面的朋友，雪下得正大，不如进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声音朗朗，竟无半分醉意。黑衣人的眉头微微一动。既已失了先机，他索性推开门直直地走了进去。
　　他的猎物也恰好抬起头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尽管这些天来命悬一线的逃亡生涯使他的脸显得有些疲惫，他的眼睛却依然很亮，脸上也带着微笑。
　　从没有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还能笑得如此愉快。黑衣人沉声道：
　　“你知道我是谁么？”
　　借着油灯晦暗的光，凤双|飞将这位不速之客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视线最后落在了那柄剑上。见过它的人，据说还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凤双|飞微笑，叹息。
　　“擅长易容、色|诱的‘十三’，擅长机关的‘初五’，擅长暗器的‘初三’和擅长用毒的‘初二’我都已见过。这次的话，应该是组织中的第一人，擅长剑术的‘初一’了吧。真可惜，若你是来喝酒的，我倒乐意奉陪。”
　　“我从不喝酒。”
　　话出口时，黑衣人的剑亦已出鞘。虽已全力提防，凤双|飞仍未料到他出手之快竟不逊于名满天下的李安陵，不免有些狼狈。好在平日与李安陵过招的经验起了些作用，身体在看清剑招之前便自行做出反应。一面丢出手中的酒壶作为障眼法，凤双|飞侧身闪避。那白铁酒壶被他的剑削过，竟像纸做的一般应声断为两截。没等凤双|飞站稳脚跟，又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便已袭来。剑光闪动如飞虹，招招不离要害，稍有不慎便要穿胸裂喉。眼看凤双|飞已被逼至墙边，再也无路可退。
　　桌上的油灯被剑气激得摇曳不定，闪一闪，熄灭了。凛冽的剑气却突然滞住，不再进击。
　　是这名天下无双的杀手已经得手了吗？
　　月色如水，静静映在剑上。剑长二尺七分，薄如蝉翼，一线嫣红的血迹在碧色的剑刃上蔓延开来。
　　凤双|飞还活着。那柄剑擦着他的脖颈深深刺入墙壁，只是略微割破了皮肤。
　　“你很不错。但要从我手里活下来还不够。”
　　杀手冷冷道。凤双|飞一笑。
　　“你的剑气太过激烈，连你的剑也已经不能承受。这样薄的剑可以提高出手的速度，坚固性却是差得远了。”
　　说着，凤双|飞扣起手指，在那单薄如纸的剑身上一弹。剑应声而折。
　　黑衣的杀手沉默许久，竟也笑了。
　　“能让我一口气使出这么多招的人世上本就不多。“
　　杀手望着他，又道：
　　“你不是曜影阁的人。”
　　凤双|飞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当然不是！”
　　杀手盯着他：
　　“游少龄失窃的秘籍自然也不在你身上。”
　　凤双|飞奇道：
　　“难道你杀人时竟从不问对方是谁的么？”
　　“我只管杀人。”杀手冷冷道，“若是我弄错目标，你大可以开口说一声。”
　　凤双|飞失笑：
　　“你动手之前又何尝给过别人开口的机会。”
　　“那倒也是。”
　　杀手略一点头，便转身要走。
　　“喂，你这就要走了么？”
　　“你既不是我的目标，便与我再无关系，我为何不走？”
　　说着，杀手却停下脚步。不是因为凤双|飞的话，而是因为对方已经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与我没有关系，与秘籍却大有关系。关于那失窃的秘籍，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杀手冷冷地盯着他。凤双|飞本已做好被他用断剑戳上几个窟窿的准备，不想对方却爽快地返回桌边坐下。他抓起方才被砍为两截的酒壶，晃了晃。
　　“行啊。只是凤双|飞在没有酒喝的时候，恐怕会相当难受吧。”
　　凤双|飞笑道：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杀手冷冷道：
　　“所以我没有杀你。”
　　凤双|飞苦笑：
　　“难道我还要为此感谢你不成？”
　　“你知不知道买我一剑要多少钱？”
　　“是是。”凤双|飞笑道，“就算把我卖了都不值那么多。何况我还弄折了你的剑，不要我赔就谢天谢地了。”
　　杀手却摇了摇头：
　　“你不是我的目标，逼你和我动手本就无理。折剑也是我咎由自取，不干你事。”
　　凤双|飞奇道：
　　“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人？”
　　“说来奇怪。”杀手的眉微微皱了皱，“上面交给我任务时虽然没说名字，但指明了行踪和相貌。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之前也有‘七月十五’的人在追杀你？”
　　凤双|飞点头默认。杀手的语气沉静如冰。
　　“那就更没错了。”
　　“你怎知我不该是你的目标？”
　　“因为我的任务除了杀人，还有带回梅逸飞的剑谱。”
　　凤双|飞大惊：
　　“你也知道失窃的剑谱是‘梅花七绝’？可游少龄早已与我讲定此事绝不可泄露，你又是从何而知？”
　　“我不与雇主直接打交道，剑谱的事是上面交代任务时告诉我的。”杀手沉吟着说，“但对方似乎认为，剑谱现在应该在曜影阁手中。”
　　曜影阁，是近些年突然浮出水面的神秘组织。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所在地和成员，甚至无法确证它是否真的存在，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是这个组织已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武林各门派内部，实际势力已远超名义上的武林盟主。对这样危言耸听的江湖传言，大多数人都会一笑了之。
　　但此刻再次从“七月十五”的首席杀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凤双|飞却半点都笑不出来。沉默许久，他苦笑着开口：
　　“这么说……‘曜影阁’是真正存在的了。”
　　“当然。你们这些走明路的人或许还不太清楚，但同在暗中活动的‘七月十五’很久以前就开始和他们打交道了。不过那些人口风极严，行事完全不留痕迹。即便是我，对他们的事情也知道得并不比江湖传言更多。”
　　“梅花七绝”剑谱落在那个曜影阁手中……这大概是能够想到的最坏的事态了吧。压下内心的郁闷，凤双|飞岔开话题：
　　“既然你对曜影阁并不了解，又如何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也没有偷盗剑谱呢？”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多少听说过你的名字。”
　　将捏在手中把玩的半截酒壶放回桌上，杀手的语调仍然几乎毫无起伏：
　　“做这一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见过太多。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抬头看着有些错愕的凤双|飞，他微微一笑：
　　“还是说，你想让我再杀你一次？”
　　凤双|飞还没来得及答话，敏锐的听觉便捕捉到有人飞速向这边靠近的声音，不由得面色一凛。但黑衣杀手立刻做了个“无碍”的手势，令他放下心来。
　　说时迟那时快，从房门中闪进另一条黑衣的人影。一看到凤双|飞，来人便大皱眉头：
　　“这小子怎么还活着？”
　　“他不是我的目标。”
　　杀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坐姿也没有分毫改变。但凤双|飞感觉到，屋内的气氛变了。尽管佩剑已折，他整个人仍散发出如同剑刃一般凛冽的气势。
　　被这样的剑气所激，来人似乎也略微瑟缩了一下。犹豫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却不似刚才那么咄咄逼人：
　　“唉……也罢，但你不杀这个人，首领那边要如何交代呢？”
　　“就算是首领的命令，我也不会草草杀掉并非目标的对象交差。”
　　杀手沉声道：
　　“我会找出真正的目标，并且完成任务。你就对首领如此回报吧，接引人。”
　　来人似乎还想规劝，但心知多说无用，只得恨恨地转身。
　　“初一，你别忘了。”
　　出门之前，对方再次回头交代：
　　“这次的任务是有时限的。三日之内，你不杀掉这小子，或者你说的‘真目标’还是什么人，这次的酬金就要打水漂了。”
　　一边说着，那人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
　　“不但这些定金要统统退还，咱们还得承担违约的损失。真是的，三天两头这样乱来，首领不可能一直纵容你……呃……唔！”
　　突然，他脸色大变，双手卡住自己的喉咙向后倒下。凤双|飞立刻从座位上跳起，却被黑衣的杀手拦住。
　　“我们会内的事，你不要插手。”
　　丢下这样一句话，他便向着倒地的人飞掠而去。停在大约半步的距离之外，杀手蹲下身，小心地察看对方的面容。
　　“没救了。”
　　他摇了摇头：
　　“好烈的毒|药。就算初二在，也未必救得回来。”
　　“是银票吗？”
　　凤双|飞从旁插嘴。
　　“嗯。”
　　杀手用残剑的剑尖挑起一张散落在地的银票，对着月光细细检查。
　　“这种药无色无味，起初也没有毒性，但若干时辰之后便会成为一沾即死的奇毒。身为接引人，真是太不小心了。”
　　凤双|飞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这东西原本的目标，应该是你吧。”
　　杀手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错。如果我按计划杀了你，此刻这些银票应该是在我手里。”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残剑和带毒的银票抛掷在地。然后便毫不在意似的迈过惨死的尸首，走出门去。
　　“等等！”
　　见对方要走，凤双|飞连忙叫住他：
　　“你要去哪里？”
　　“我没理由告诉你吧。”
　　虽然这样说着，杀手还是停住了脚步。
　　“我只是……”凤双|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搔搔鼻子，“就连你也莫明其妙地成为‘目标’了，忍不住有点在意……”
　　“怎么，担心我吗？”
　　杀手回身，微微一笑：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在我调查期间，‘七月十五’不会再对你出手，但想杀你的人未必不会另寻高明。虽然你看上去也并不那么容易死就是了。”
　　凤双|飞不禁失笑。这时，杀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开口：
　　“你真的在意的话，就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来这里之前我多少打听了曜影阁和秘笈的事情。那些人的下一个目标，是少林藏经。”
　　“什么！？”
　　突然听到这个太过匪夷所思的消息，凤双|飞满脸错愕，杀手却丝毫不动声色：
　　“所以，我接下来会去少林。真正的目标应该就在那里。”
　　“你……此事干系重大，你一个人不要轻举妄动。我这就到隐碧山庄通知游少龄，然后和李安陵一起赶去少室山……”
　　话已出口，凤双|飞才意识到，对方基本上还是个陌生人，自己情急之下说得未免有些太不客气。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却并没生气的样子，反而用一种有点古怪的眼光打量着他。
　　“李安陵？是那个深居简出的白衣剑客吗？你认识他？”
　　“算是朋友吧。”凤双|飞笑笑，“我拜托了他到隐碧山庄去保护另一位秘笈失窃时在场的见证人。莫非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虽然是在说笑，凤双|飞的心却已暗暗悬了起来。尽管方才的交手中对方未出全力，但能够感觉到，此人的剑技足以与李安陵一战。若是他要找李安陵寻仇的话……
　　“素未谋面。”
　　杀手斩钉截铁似的说，脸上也恢复了面具般的平静。但那方才还平静如死水的眼中仿佛有什么在灼烧，那样的热情令凤双|飞下意识地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很好，我就在少林等着你们。把我的话转告给李安陵，他会明白的。”
　　说完，他便又要离去。凤双|飞再次开口叫他。
　　“‘初一’……”
　　“什么事？”
　　“谢谢你。”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被人道谢这种事，我一介杀手，终究习惯不来。不过……”
　　他回过头，对凤双|飞微微一笑：
　　“别再用那个代号叫我了，你又不是会内的人。严千仞。这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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