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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药芹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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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刘宁来海鲜市场找我,告诉我他真的找了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不过租金也是我现在租金的两倍。我告诉他我还是囊中羞涩,住不起那么贵的房子。

      他看着穿着胶鞋戴着手套的我,用手帮我把额前一绺头发撩到耳朵后面,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我们俩合租。

      我并没有想很多,就这样,我搬了行李,跟刘宁住一块儿了。原先住的地方靠近港口,人口流动大,有妓女、毒贩、小偷、逃犯……什么人都有,喧闹,危险,我总能闻到一些大麻的味道,这个地方离学校很远。当时急于搬离姑妈的家,而我只能付得起那儿的房租。人在没钱的时候真的可以激发无限的潜能和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

      刘宁说前三个月可以帮我垫一半的房租,不计利息。我真的太感谢他了。他还答应教我开车,这样等我手头宽裕一点,就可以买辆车了。在美国没车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看,在我的描述里,他是不是一个很热心肠的好人?

      当我把房子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遍之后,刘宁抱着胸看着我,饶有兴趣地问,你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猜你家里一定有一个弟弟。我告诉他我只有一个姐姐。他惊讶地说,我看你这么能干,还以为你一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呢。我一边冲他笑,一边擦着沙发上的灰尘。这沙发是我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有钱人的垃圾就是我的宝物。他又看我忙了一会儿。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原先以为他只是帮别人介绍零工的中介,后来发现他还是有一份自己的按时按点的工作,不过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也就不问。

      他看了看我的行李,说,你的东西真少。我没告诉他,我上大学离开家的时候,就把自己可有可无的东西都扔了,给他们留一个清清爽爽的家,不会因为看见一件我的东西而想起我。如果我大学毕业以后服从分配,应该会是在北京某个中学当老师。我们那一级的毕业生,多数进了党政部门,如果分配到中学当老师,大多带有惩罚性质,要么就是没有社会关系,要么就是思想意识薄弱。我属于两个原因都有,幸好我选了另一条路。离开家的时候我就没想回来,所以我的东西很少,只有几本书几件衣服而已。我永远都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我走来走去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丝毫都没有打算来帮我一下。等我拾掇得差不多了,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搬了一个打字机给我,说,这个是我以前在二手市场淘的,你先拿着用,你学写作的用得着这个。我接过来,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他又说了几句以后如果成了大作家千万别忘了当初他送给我的打字机。我在心里说以我的天资一辈子也成不了作家。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你别去那儿搬鱼了,又苦又累的,挣的还少,你要不帮别人带孩子吧,我看你做事也挺细心的。我思考了一下,说还是不要了,就做海鲜市场的这份工挺好的,有事的时候可以跟老板请假,如果带孩子,时间就没有这么灵活了。

      他又沉默地点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坐下来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他们我换了新的地址。上一次收到父亲的信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人给姐姐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人是邮局的,模样也长得周正,随信还附了一张那个人的照片,我一看长得还行,但我觉得还配不上我姐姐,我姐姐这么好看,得像电影明星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呀。

      过了几天到了感恩节,刘宁出去忙着挣钱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整天搬海鲜弄得我腰酸背痛,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这学期的课程也全部结束了,那个难缠的教授对那篇阳春面还算比较满意。我心里想的是,反正这里也没有中国人看我写的这篇文章,我也不想发表,这才是神不知鬼不觉啊。虽然内心里有点羞愧,美国人及其注重学术诚信,我的行为可以算是剽窃,但我终究无力再去重新思考一篇结构缜密、逻辑严谨、构思精巧的文章了。

      我拿了几个硬币把刘宁和我的衣服拿到洗衣店里洗,顺手拿了份报纸。看到昨天的报纸上有一块豆腐干大的文章说在某个地方有很多来自东南亚的代孕妈妈。我惊讶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帮别人怀孕生孩子还能来钱。我想起一天夜里我在路上走,有个人冲我喊一百块。如果没有刘宁这个大好人帮我,我可能真的要去卖身了。想到这里,我看着洗衣机玻璃上反射的自己,轻轻地笑了笑。我父亲好歹有个体面点的工作,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来得宽裕一点,我居然在想这种事情,这简直丢尽了我父亲的颜面。虽然我也不是没有做过让家里人颜面尽失的事情。当初选择去美国,我可没有怀揣着所谓的“美国梦”,如果说是为了自由,这样说太诗意了。我只是想要过一种自然而然的,无论我是贫穷或者富有,别人都不会把你当成一个穷人或者富人,或者我不想再过那种别人总是在戳自己脊梁骨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由自己来掌控,而不是会因为缺钱校领导的一个签名,因为缺一封介绍信,因为别人的什么事情而影响到我,我希望我的命运只能由上帝和我自己来控制。或者,无论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说了什么傻话,别人都不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只会默默地在心里想:哦,因为她来自不同的国家,所以这样的行为是可以的。但是来的时间长了,我就明白了,无论选择在哪一种文化下生活,我都会习惯性地感受到别人注视着我的目光,习惯将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生活是不会变好的。不是生活决定了你,而是你决定了生活。

      哪有这么复杂。其实我就是简单地想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埋藏在中国而已。

      衣服洗完还有很久,眼前报纸上的英文字母却渐渐模糊起来,我索性把报纸放在一边,托着头闭上了眼睛。

      好像在那天也是像这样,是春天回暖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再变得更薄一点,上完体育课都能看到身上冒着热气。我在看一本叫《静静的顿河》的书。我之所以能够到现在都能对书名记忆犹新,是因为这本书实在太无趣了,再加上前一天写作业到很晚,就更加困倦。我索性把书放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蜷起身子,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他在厨房里忙碌着,因为我之前嘲笑他做饭不好吃,所以从来都只吃面馆里的面条,所以下定了决心,要露一手给我看看。

      我可以在我坐的这个位置看到透过一扇贴了磨砂纸的窗户看到厨房,还能看到他走来走去拿各种调味料,可以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煮东西的声音。那种煮东西的声音非常安静,而这个声音也越来越小了。我有点饿了,也有点困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把面下好。好慢。

      我是突然醒来的。我可能并没有睡很久。你知道的,人在睡眠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睡着和醒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我没有睁开眼睛,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我闻到了他身上肥皂的味道和厨房里的烟火气。他凑近了我,看着我。真奇怪,我明明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他的凝视。他好像在闻我身上的气味,好像在判断我是不是醒着,在考虑是应该把我叫醒,还是再放任我睡一会儿。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要突然睁开眼睛逮他一个猝不及防,还是再等等看他还能怎么样。

      我能感觉到他在抚摸我的肩,他的手在慢慢往下走,走到我的手臂,走到我的小臂,我的手腕,我的手。他反复地摩挲着我的手,跟我的手十指交叉。手到之处,我都能感到一种深情。这种深情还蔓延到了我的锁骨上,停留了很久。你在犹豫吗?如果再往下,就是我的第二性征,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地方,如果再往下,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成了一种隐秘的、不为人接受的对峙。当时的女孩子流行束胸,可我不喜欢,这也让那些男人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我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一个我对他也是有吸引力的,我好像才意识到他也是一个男人。好了,你的手终于摸到了我最柔软的地方,我不仅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也意识到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当时并不知道性骚扰这个词,我能感受到的是,这个男人想要靠近我,想要珍惜我。其实我是感动的,我居然在为他对我的侵犯而感动。如果现在他给我一个拥抱,我就睁开眼睛也给他一个拥抱。

      可是他没有。他在用手感受了我年轻、鲜嫩的□□之后,就站了起来。我听见他走回了厨房。我感到怅然若失,睁开了眼睛,呆坐了一会儿,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头也没有抬,用筷子挑着面。

      我才发现他是用一个搪瓷杯煮面的。

      他对我说:你怎么睡着了,这个面都烂了,我再重新下一碗。

      我没有说话,走上前去,默默地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愣住了,也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这下你知道了吧。我刚刚是醒着的,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拥抱呢。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面对我,你可不能简简单单地说一句“你越来越不像一个孩子,真是伤脑筋”了,你敢说你刚刚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学生吗。我可不是一个孩子,我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如果你想堕落,请带上我吧,让我们拥抱在一起堕落吧。我是一叶扁舟,能不能做我的港湾,让我有栖身之所呢。

      我们沉默了很久。在安静了几分钟后,他说,帮我递一下那个架子上的酱油。我松开了手,把酱油拿给他。他沉默地把面料放好,把碗递给我。我夹了一筷子面条,鼻子酸酸的,也咽不下去。他坐在我的斜对面,手拿着抹布,看着自己的膝盖。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了,重重地放下筷子,夺门而出。

      你觉得我会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吗?你看我,这个动作,夺门而出。我没有带走我的书包。因为我怕他再也不来找我,怕他再也不跟我说话,怕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所以我没拿我的书包。我看他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吗?以前的我总是觉得拥抱,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只有亲人,爱人之间才会拥有的举动。所以我对拥抱总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每个人的拥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的拥抱是温暖的,踏实的,有木屑的味道;有的人的拥抱是带着点举动的,有情欲色彩的;有的人的拥抱是敷衍的,冰冷的,简简单单地触碰一下就放手了。

      我把衣服拿去烘干,就回了家。看见家门口停了两辆车。刘宁在窗子前朝我招手。我赶紧上了楼进了家门,又看见了乔。乔惊讶地看着我,刘宁问我俩是不是认识。我才知道乔将一辆二手车(也有可能是三手)便宜卖给了刘宁,顺便帮他开了回家。在得知了我和乔的邂逅之后,刘宁笑了一下。在乔走后,他又问了我一遍乔是不是想要租那个港口附近的房子。我点点头。他点了根烟,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傻。

      你会不会觉得我像祥林嫂一般鬼祟而啰嗦,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自己悔不该当初。不,我和她是有区别的,虽然我觉得自己很傻,但是我也不后悔。傻就傻吧!我记得因为前一天把书包落在他的寝室,第二天交不出作业,被英语老师狠狠教训了一通。可能因为作业很多,还有三个男生也没有交,他们可能是因为没有写完。

      我打心眼里讨厌这个英语老师,不仅仅因为她总喜欢往男生身上贴,无论那些男生说了什么话,她都笑得花枝乱颤,还因为她长了一张长舌妇的嘴,圆圆的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过上课的时候英文也说得很流利,也得感谢她给了我英文的基础,才得以让我出了国门,听到了外国人讲的英语。但是我并不能说一口跟当地人一样流利的英语,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我非常紧张,每天都会在心里把第二天将要说的话打一遍腹稿,有的时候还会查好单词,生怕自己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在小组讨论和演讲的时候,更是把自己的演讲稿审查了千千万万遍,生怕有所差池,让自己得不到一个高分。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仗着自己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恬不知耻地让别人原谅我语气中的横冲直撞。

      她每次布置很多英语作业的第二天都会检查作业,好像就等着人撞在枪口上。而我正好那天,就撞在了她的枪口上。没交作业的人都被她罚了站,她狠狠地把教鞭抽在讲台上,彷佛是真的为那份重要的作业没写,而感到惋惜,我都能看见因为敲击而扬起来的粉笔灰,这个粉笔灰让我感到晕眩。在我眼里她只是因为自己布置的任务没有被好好地完成,无法满足自己权力的欲望而感到恼怒而已。我总是能一眼就看到人性最阴暗的一面,我知道善意、开朗、真诚的背后其实都是人性中最自私的一面。因为善良得到的,是最低级的、最轻而易举的优越感。别不承认了,我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她走到座位间,趾高气扬地问另外一个没交作业的男生原因。那个男生说出原因之后,她用教鞭在男生的屁股上抽了几下,我看她的表情几乎是快活的,占了便宜的。她让我感到恶心。然后走到了我的面前,她一看是我,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眼,怡然自得地问,为什么没交作业。我说我忘记带书包了,我不仅没交英语作业,我语文作业,数学作业也没有交。

      她扬起细细的眉毛,我发现她的眉毛是纹过的,我最讨厌纹眉,那种蓝色,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她的眉毛几乎变成了倒八字形。她的眼神几乎是厌恶的,然后用嘲讽的口气说,我当老师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有人忘记带书包的,你怎么不把头忘在家里?没写就没写吧,还说这么个理由,还真的是挺有新意的。她反复叨念着这几句话。

      她让我们几个没交作业的人放学后到办公室把作业补一份给她。放学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那三个男生正正好趴在了一个风琴上面写了起来。我看见语文老师的座位空着,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对,我是故意的。我算好了他待会儿会回来,所以特地选择了坐在这儿。所以你可以看出,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我一直都在找时机,寻求一个矛盾冲突的点,我擅长于这个,制造一些机会,我要让他面对我。

      当我写了一半的时候,一个水杯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英语老师赶紧说,快站来给濮老师坐。我沉默地拿着本子站起来,坐在了他的对面。英语老师如我所愿地继续往下说,濮老师你看看,是不是她今天连语文作业也没用交啊,她说她书包忘带了,你相信吗?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居然一丝破绽都没有,面无表情的。我又愣愣地看回自己的本子,没有动笔,英语老师立即说,快写,我还想早点回家呢。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母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走了。我以为他会等我一起走,或者就跟我说一句话也好,我也不会情绪那么低落。可是他已经走了,走得这么无牵无挂,连一点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其实他只是回个家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了。我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可是他却连多余的等待都没有。我空落落地摸了摸他的玻璃台版,冰凉凉的台版下面是他跟他母亲的照片,他母亲是中国面孔,于是我猜他的父亲是异族人。

      我回到教室收拾了课本,没有书包,就把东西都抱在怀里。

      风真的好大好大,我觉得我都快被风吹跑了。那些天回家的路上出现了一条狗,我很害怕。之前我总是在他的寝室待到很晚才走,到那个时候,狗就已经不在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再次见到那条狗,那条恶狠狠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的大狼狗。我曾经用这个借口告诉过他,好让他容许我多留一会儿。他笑着说只要我不去惹那条狗,不去看那条狗,狗就不会咬我的。还告诉我他原先上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一起出去玩时遇到狼的经历。当走到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往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那条黑色的狗。那哪里是一条狗啊,明明是一匹狼啊,看看它竖起来的耳朵,看看它警觉的神经,看看它的强大的气质。我慢慢地从它的身边走过去,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它在后面跟着我,我都能感觉到我的裤腿上毛茸茸的触感,能够感受到它龇开来的牙齿,猩红的舌头,喘着气。但是我不要回头,不能让它感觉到我的胆怯,不然它就会来咬我了。我提心吊胆地走了一段之后,对自己说回头看一眼,然后又害怕起来,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企图说服自己往后瞧瞧。

      当我到了我家那个巷口的时候,我看见有灯光,门是开着的,我很高兴地飞快地跑过去,全然忘记了狗的存在。等到我到了门口的时候,绊了一下,手里的书全部都掉到了地上。姐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帮我一本一本地捡起来,然后悄悄跟我说,你的语文老师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把我拉进了屋子里。我看见他正正经经地坐在了沙发上,旁边放着我的书包。父亲抬头看见我,说,还不快喊老师好。

      我轻轻地说,濮老师好。

      后妈笑着催我给他倒茶,于是我猜他是刚来,就赶紧去了厨房。给水壶里面添水的时候,我特意把水开得小小的,好让自己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是我讨厌后妈的一点,就是她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总是那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甚至还把女主人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我一直以为她和姐姐是家里的外人。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最多余,只有我是外人。所以呢,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走了,走得远远的。

      后妈巧笑嫣然,说,你看她,还是个孩子呢,粗心,一点儿也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居然能把书包落在街上,还好没被拾荒的人捡走了。

      我心里想,好啊,原来你是用了这样一个理由来给我送书包,你这个胆小鬼,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为什么不敢说这书包是我落在你寝室里的。你也是有怕的时候吧,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害怕单独面对我。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你为什么刚刚在英语老师那里的时候,没有站出来替我解围呢,而是选择悄悄地解决这个小问题呢?

      我听见他说,她感情挺丰富的,人也很细腻,作文写得挺好的,拿过很多次年级第一呢,所以别担心,她其他的功课也很好,基本上不用老师操心。

      我偷偷地看了后妈一眼,她圆溜溜的眼睛满满的骄傲,看到她的这个眼神,我的心情又变得轻快起来。后妈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是混血儿吗?他点点头说他妈妈在新疆的时候跟一个苏联人结婚生的他。我好多次都想问问他关于他混血儿的事情,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那我就也不好说。后妈想了一会儿,问他有没有对象。我吃惊地冲出厨房想要说些什么,我的动静其实并不大,但他立马感觉到了我,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这时候厨房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尖锐的的汽笛一样的声音,我只好转身进厨房,提起炭炉上的水壶,把水倒入暖水瓶的时候,有水汽扑面而来。

      他说,没有呢。

      我接过姐姐递给我的茶叶罐,重重地捏出一撮,好像在跟自己生气一般。姐姐看看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对她笑了一下说没什么,请她帮我端两个杯子过去。她含义不明地朝我笑笑,凑近了对我说,我看你的样子在吃醋,你是不是喜欢这个语文老师。我看了她一眼,她总是能对别人情绪的变化把握得很准,出于被她猜中了心思的恼羞成怒,我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往后退了几步,端着两杯水骂道,别动我啊。

      我跟在姐姐后面,走到堂屋里,他看了姐姐一眼,接过她手上的水杯。这个几乎只有0.1秒的动作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天哪,他们俩的手快要碰到一起了,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说没有对我姐姐的□□产生一点点的好奇?还差一点点。你准确地接过了杯子,没有碰到她的手。我却有点失落,这让我不能名正言顺地恨他了。我自欺欺人地想,我是一个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他怎么可以再用那双手去碰别的女人呢。我看见他朝姐姐笑了,那个笑容简直是温暖的,是一朵含义不明的、暧昧的云,他也朝我笑过,为什么我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的笑容没有这么动人呢?没有这么让人想要走上前去拥抱他呢?这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怪罪于我姐姐美丽的面孔,与此同时我看见姐姐也对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简直妒忌地发狂,虽然我知道姐姐事出于礼貌。我想起了那个关于吃醋的典故,房玄龄的妻子端起那一碗“毒酒”一饮而尽的时候,她真的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吗。她真是傻,如果是我,我才不喝呢,我会留着那一碗毒酒,给小妾喝。从此,我知道,被妒忌的火焰燃烧的人,是疯狂到无法理智思考的人。

      在他坚决的拒绝下,后妈才放弃了让他留在我家吃晚饭的念头,并且让我送他出巷子口。我们并肩慢慢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巷口,我突然开口说,其实你应该在我家吃饭,我阿姨做的饭挺好吃的。我知道我是没话找话说,随便找了个话题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他扬了扬眉毛,表示了自己的惊讶,说,我以为那是你的……

      其实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默认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家庭背景,我迟疑地向他解释了我的家庭成员。他点点头,朝我挥了挥手,我就转身了。当走出很远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心中想象的对峙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是被我自己的一个话题而一笔带过了。可是我并不想就这样结束,他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我想要面对的东西,就算是强求,我也要把它掰到我的面前。

      回到家之后,姐姐和我在厨房里张罗着拿筷子。后妈悄悄地对我说,我想给你老师介绍个对象。

      我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大声说,不行!

      后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为什么不行?

      我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庸俗!

      她反而笑了,说,你不懂,给他介绍个对象,这样他以后就能多关照你了。

      我挺起胸膛,骄傲地说,说,我觉得我的语文已经够好了,不用他再多多关照我了。

      其实我现在特别想念那个时候的他。想念他高耸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窝。想念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硫磺皂的味道,嘴角若有若无的讥诮的笑容。想念他上课时候认真的样子。为什么仅仅过去了一会儿,我就这么思念他呢。可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所以等我上了大学,义无反顾地追求那个叫华咏言的男生。买衣服给他穿,让他用硫磺皂洗澡,从图书馆里借书给他读,希望他变成那个我记忆中的语文老师的样子。当我拥抱他的时候,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硫磺皂的味道,我就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轻贱,明白了我内心的脆弱,明白了我所留恋的只是那个人当初给予我的一小块的逗留之地和抚摸我时的深情。哪怕,他的深情其实另有所图。

      好了,我终于要说到华咏言这个人了。这个有着轮廓分明面孔的人,我爱极了他的脸。他的容貌让他的缺点在我的眼里慢慢淡化甚至消失。他的懦弱,他的脆弱,他的三心二意,他的心猿意马,在我眼里都大可忽略不计。他可不是完美的。我从来都不要求他完美,他只要和濮相似就好。

      刘宁也不是特别完美,当然我也没有要求他完美。一个东北大老爷们,总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到处放,沾着雨水的伞大剌剌地放在我刚烘干的地毯上,从来都不换拖鞋,直接踩着就进来的脚印,从来都不倒的烟灰缸,茶几上没看完的杂志。我每天都会花上一会儿时间替他收拾。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顺手的事儿。有一次我帮他把杂志合上,并垒整齐之后,他突然来敲我的房门,问我有没有看见杂志里夹着的一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我回忆了一下,摇头说没有。他的怒火瞬间就被点燃了,对着我大吼: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动我的东西,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号码,现在怎么办!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想了一下,又勇敢地拉他坐下来。人在怒发冲冠的时候,保持站立的姿势会使怒火会更盛,坐下来可以让他开始想要平静。可是他生气地一甩手,甩到了我的脸上。我知道他是无意的,但是他一个北方男人的自尊让他羞于向我道歉,他只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坐在了沙发上。我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我们都安静了一会儿。

      我对他说:以后我不会再动你的东西了,刘大哥,我也不是您什么人,顶多算个合租的室友,要是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您就直截了当地跟我讲,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生气伤身体。那号码,我会再给您找找,您自己也找找。我站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但同时他的脾气也格外暴躁,就像一只老虎,龇牙咧嘴的。但我只要顺了他的意,摩挲几下,顺顺毛,事情也就过去了。脾气暴躁的人大多不记仇,但也不记事儿,今天丢了号码簿,发一通火,第二天还会丢,然后又生气。我觉得他简直就像个孩子,对你好的时候拼了命地对你好,发起脾气来,也像爆炸一样。我猜他在国内的妻子一定经常受他的气,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远离他生活的情况下,脾气会不会温和一些。

      可是那天感恩节的晚上,送走乔之后,我们一起坐在沙发看电视,电视里放着非常欢乐的家庭情景剧。刘宁突然对我告诉我其实他的儿子已经死了。整个客厅骤然间变得非常地安静,电视机里的声音也变得突兀起来,我看着他被微弱的电视机的光线照亮的侧脸,像黑白胶片拍出的画片。我第一次深深切切感受到他是个男人。那种想起往事时的沉默的表情最让我沉沦,这是一种残忍的动人。那一瞬间,我还相信这并不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之间的调情,我相信是因为他今天喝了酒,才对我说的。他告诉我那天在高速公路上,他母亲晕车,他妻子正好也晕了,在安全岛停下来之后,他忙于照顾她们,疏忽了自己五岁大的儿子,他的儿子的衣角被呼啸而过的车带出几百米开外。

      我就静静地听他说着,注视着他的脸。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可是你不要指望这样的长谈能够带来人与人之间的进展带来如何可观的良性发展,因为有的时候这样的彻夜长谈带来的也有可能是灾难。在吵吵闹闹的电视的声音中,他慢慢地靠近我,用深情的眼神看着我。我才恍然大悟。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性,就没有别的可以聊的了。我利用自己女性柔弱的特点为自己谋求了一个更好的栖身之地,所以现在就要我来还了。他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我立刻感觉到了他掌心灼热的温度。这个温度让我羞耻,并且想要甩开这个黏糊糊的温度,同时对自己说从明天开始自己找一个住处,有可能的话,还要再重新找一份零工。

      他同时又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已经把我看透了,那种眼神简直是势在必得,好像我已经是一个脱光的人,好像他清楚地知道他自己对我长期的关照是回报的,而这个回报在今天这个绝佳的夜晚,就会实现。

      我站了起来。

      我拿起桌子上的杯子,笑盈盈地对他说,刘大哥,喝了那么多酒,一定口渴了吧,我给您倒杯茶吧。不等他回答,我就到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浓茶。出来时,我看见他已经坐回了沙发。我将茶杯递给他。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接过茶杯,我提醒了一句小心烫,他没有喝,看看杯子中的茶水,然后将杯子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我的袜子上。我向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用力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左脸立刻麻了,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一点点的怜香惜玉都没有,毫不含糊。我长长的头发散了下来。我当机立断反手打了回去。他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胳膊折到背后,一脚把我蹬在了地上。我的额头磕到了门角上,我能感到我的额前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我猜那是血。我拼命地尖叫,希望我的邻居听到之后会为我报警。他骑在我的背上,用膝盖压住了我的左臂,然后企图用手堵住我的嘴。他的指甲划破了我的鼻孔,我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指,他骂了一声,然后把我翻过来,又甩了两个毫不含糊的耳光。经过一番的挣扎,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折腾了。他一只手解开他的裤腰带,一只手在扒着我的裤子。我听同学讲过,男人在喝醉酒之后是不行的。我厌恶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却看见了地上的一滩水。我飞快地用右手够到了一片茶杯的碎片,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往他脸上割去,我能感觉到有血立即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立刻松开了我,大声地骂着,去了卫生间查看自己的伤势。放心吧刘宁,你死不了的,顶多多一条伤疤而已。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逃出了这个家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为什么把自己陷于如此的境地呢。

      这个小城市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胆寒。我就站在灌木丛后面看着他的炭炉,颇有见不到你就誓不罢休的意味,可是我并不敢走到炭炉的前面,因为如果他真的再也不出来,或许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开,保护我脆弱得可怜的尊严。

      当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他拿了一件军大衣,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向我走过来。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我一直孜孜以求的面孔就这么朝我走过来了。他吃了那么多的苦,腰板依然挺拔如初。他匆匆向我走来,将军大衣披在我的身上,说,你穿的太少了。

      三年多未见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责备我穿得太少了,他甚至都没有煽情地来一句你过得好吗,犹如我们只是告别了一个短短的周末,也没有驱寒问暖,而是为我披上了一件自己的军大衣,大衣上还是硫磺皂的味道。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松开了我,用手捏起碳炉上的锅,回头问我,要不要来尝尝?

      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进了屋子里。我拥抱了他。对的,这是我主动的,他也拥抱了我,轻轻的,可以算得上是敷衍的。这是一个迟来的拥抱啊。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怀抱。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呢,我要不要告诉他,我要走了?如果他留我,我会不会放弃掉所有做过的努力,留下来呢?我太想念他了,老天爷啊,求求你。他的身体开始僵硬了,我又用力地抱住了他。

      请别松手,好吗?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回来了,所以请让我做一件疯狂的,我会记住一辈子的事情吧。好吗?

      我在他耳边说:我们结婚吧。

      沉默良久。我心灰意冷,当我的手慢慢地垂下来,想要放开他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好。

      我吃惊地看着他。其实我后来就觉得,可能因为他知道我曾经为他受过苦,而且没有想到我到现在都对他念念不忘。所以才明白我真的不是小女生一时的兴起,而真的是对他有感情的。

      他说他准备等我毕业就结婚,然后我们到南方去,他那个当年飞扬跋扈混得风生水起的舅舅去了深圳,舅舅希望他也去,好过在这里不被当人看。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只是回来给我的材料盖章的,也没告诉他我再过几周就去美国了。我甚至有点好笑他的天真,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情会成为这个小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怎么说呢。

      还记得那天他把书包送到我家里来吗?就是那一天的第二天,我再去找他,却始终没有人应门。我失落地以为他就是想借此机会再也不理我了,转身回了家。姐姐提上篮子说一起去澡堂洗澡。去澡堂的路上,我都没说话。姐姐逗我开心,问我,是不是想男人了。我看看她漂亮的大眼睛,说,怎么会呢,我最爱的是你呀。洗完澡之后,我们俩都散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姐姐说她想买杯甘蔗汁喝,我点点头,就跑到另一边等她。那里有一个窄窄的巷子,我往巷子里瞅了几眼,觉得那里有人。我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甘蔗的残骸,我就往巷子里走。老天爷,我真的很想拦住那个好奇心浓重的我。

      我看见语文老师闭着眼睛在和一个男人接吻。他吻得很缠绵,这几乎让我觉得他是在亲吻一个他深爱的女人。我还仔细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生怕是自己眼神不好,认错了。我眼看着那个男人拉扯着他的衣服,就听到了姐姐叫我的名字。他也听到了,他推开那个男人,看到了我。我向后退了几步,转身狂跑起来。他跟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拉住我的胳膊。姐姐已经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她正准备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冲她摆摆手。他问我是不是看见了。我摇摇头。他又问,那你跑什么。我说,让我回去吧,我是因为我姐姐喊我才跑的。也不想再听他的疑问了,突然感觉很疲倦,我就直接走了。

      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他这个叫什么,叫同性恋。我曾经偷偷看过让·热内的《鲜花圣母》,让·热内是个偷窃过、□□过、入狱过、沾染过任何离经叛道行径的法国同性恋,他也是戏剧家,他对同性恋性行为的直白描写让我感觉这个人群是疯狂的、暴戾的,同性行为是残忍的,血腥的。我的语文老师怎么能与这样的一个人等同呢。更加让我在意的是,如果他爱的是男人,为什么又要对我的身体进行探索呢,我所感受到的深情又是什么呢,他是怀着抚摸男人身体的情感来抚摸我的吗?所以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吗?所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都只是我的臆想?

      我们当时有一样东西,叫做省报,省报上有一项内容是用来写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的,比如,哪个小流氓把人家黄花大闺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在上面批判一通,此人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当时的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省报,连我自己都被这个疯狂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我没有立即就给报社写人民来信。我居高临下地想,现在你的命运就在我的手里的,你的前途就在我的手里了,只要我写了信,就等于告知了所有人。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生死判官的快感,甚至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去杀人,也许就是享受那种把别人的生命视为草芥的优越感吧。这是不是一个预兆,预示着我在将来会做一些可怕的事情。

      然后呢?你问我之后怎么样了?像我这样一个恶魔,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这样一个被别人当作谈资在背后议论的人,有的时候也想知道创造舆论的感觉是如何的。我当然写了那一封人民来信。我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呢。什么叫小人得志,我这就是叫小人得志。自己本身就被别人的唾沫星淹没,一旦别人有了把柄,就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我是恶人。我是恶人。我从来都知道的。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到监狱这种地方,我也不会坐到你面前给你讲我的故事。

      我是曾经给过他机会的。

      那次仓促的逃离之后,我比先前还要频繁地找他,去他的办公室,甚至故意找机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一切都是拙劣的调情,就像一个游离在风月场上的浪子看见一个脆生生的丫头特地涂抹了口红来勾引他。他懂也不懂地看着我,或许他也以为我要和他说些什么吧。我打定主意让他自己先跟我开口。而不是我腆着脸来问他。

      我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以为自己想得到的是他的忏悔,我以为自己想得到的是他的否认事实。可是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念想呢。我以为的我以为其实都是我以为的。我想要得到的,其实就只是他而已吧,我只想要他对我一个人的柔情蜜意,只对我一个人的嘘寒问暖,只对我一个人的呵护备至。我想要的其实就是那种区别而已。可是这种区别,又怎么是“而已”呢,这简直是一个人的生命中的例外啊。

      我看着他一如以往地在讲台上讲课,一如既往的从容,却再也不会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想问他,他却再也不想回答学业以外所有的问题。当他对我说他还有下节课的时候,那个恶毒的想法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所做的,其实就是报复吧,报复他在抚摸了我的身体之后,就再也不理睬我,报复他居然喜欢男人,报复他之前给予我的体贴和温柔,报复他居然给了我念想,也报复他断了我的念想。

      天真的是越来越冷了。还下起了雪,让我朝着他家走的时候都睁不开眼睛。临出门前,姐姐问我到那里去,我说去找老师补习,她就疑惑地说,为什么现在去,太冷了啊。我头也没回就离开了家。当我乒乒乓乓地砸开他的门的时候,整个楼的人都听见我了我的声响,隔壁的一个老奶奶出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炭炉,看了我一眼说,别敲了,小濮老师可能出去了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门前,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老奶奶露出两个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门,说,那你等吧。

      真的太冷了。我觉得自己都快冻感冒了。我依靠着他的门慢慢地困了,我觉得我都要睡着了。哦,不,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梦到了一片沙漠,沙漠上有绿洲,有骆驼,有兔子。可是很快就是断壁颓垣,连仙人掌也被小动物啃了一大半,苍蝇也来分一杯羹。我居然哭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哭,但是当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他挥挥手说,起来,进屋吧。我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麻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却又厌恶地松开手,摔在了地上。他朝我伸出了手,然后对我说,快点,不然我我就不管你了。我赶紧拉住了他的手。真的,就算在这个瞬间,我对他都还留有懵懵懂懂的希望的。

      他先去烧了一壶开水,又打开了取暖器,忙活了好一阵才坐到我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居然觉得他苍老了,并不是那种颓然的苍老,是那种成熟了的气息,他不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而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对任何女人都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伸出手摸摸他的膝盖,他也没有阻拦我,完全是等着我先开口。我思考了一下,终于说,其实那天我看到你了。他的表情完全不意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们又都陷入了沉默。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我简直是负气地想:难道你想跟我比定力吗,你知道这么一个沉默的我是怎样在一个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吗。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我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他被我毫无预兆的动作吓了一跳,拉住我的手说,我们谈一谈吧。

      好吧。

      我要说出语文老师的名字了吗。当我泪流满面在信纸上写下他名字的时候,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娜拉,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来撩拨又随意冷落的玩物。

      他当时看看我,跟我讲述了他跟那个同性恋人的故事。

      那个男人是他大学时候的恋人。他们原先租了一间房子同住,就是在那个狭小的出租房里,他写了那篇让我一见倾心的小说。对,我看上的男人当然是有才华的,他还写出了很多其它的文章。他的恋人读了那篇小说之后也是大为赞赏,还鼓励他去发表,但他没有同意,一个师范生不必为这种事情而担忧的。为此两个人还吵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架。与这一次的争执比起来更为旷日持久的,是他的恋人学会了赌博。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后他以分手为名苦苦哀求恋人改掉这个习惯,可是恋人却选择放弃了他,还带走了他所有的稿纸。当时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恋人把自己所有的文章都带走了,相比较于这个,恋人的离开才是更为痛苦的。过了一年之后他自己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会写东西,日复一日地备课、批改作业,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笃定而又漫长。

      直到我向他提起那篇阳春三月,他才知道恋人把他所有的文章都拿去发表,并替他拿了稿费。从此他才知道,恋人一直在赌,从未间断过。也是我的提醒,让他意识到,即使是在恋人缺席的日子里,他在他心中也不曾缺席。所以他坐了四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到他们原来的城市找回他。恋人依旧是赌,还重新找了一个女朋友。他在失望,困倦和自以为的背叛感中,回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我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你就抚摸了我年轻的□□,用以唤起你内心深处的欲望?你以为自己可以爱上女人,可是没有用。你就是你自己,怎么也无法改变。

      我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虽然并没有眼泪。我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基督山伯爵吗。

      他却笑了,摸摸我的头说,为什么你在表达愤怒的时候都要掉书袋呢,你经历过的事情越多,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文学,你念了那么多书,知不知道写书的人内心都是很苦的,是多么强大的倾诉的欲望才能促使他们写那么厚的书啊。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这么美,也没有你想得这么苦。

      我知道,他想绕开这个话题,因为他失败了,他不能爱上我,即使是刻意引导自己的欲望。

      我一直都以我的字为傲的,但当我用引以为傲的字写下“关于濮哯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狂风,我将这张纸揉成了一团,用左手开始写。

      关。

      对对对。我知道,你就只是想要利用我而已。

      于。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大的希望呢。

      濮。

      濮老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这个姓氏很特殊,我上一次看到这个字,是因为有一个地名叫濮阳。

      哯。

      我知道。应该是日字旁的哯,你看看,这么冷僻的字,字库里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名字生僻的人,命是不好的?

      同。

      志。

      同志。

      的。

      我为什么要选择用左手写字呢。

      生。

      如果你说你爱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可是我问了你了,你在摇头。

      活。

      可能是我看错了。你是在点头。

      作。

      为什么。

      风。

      为什么。

      问。

      我也想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恶毒。

      题。

      没有办法了。我一定会写完这封人民来信的。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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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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