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飞鸟长鸣

　　我的忧思缠扰着我，要问我它们自己的名字。
　　——《飞鸟集》216

　　“对不起，征十郎君，等很久了吗？”
　　车站的时钟堪堪指向十点，经历了一个晚上的兴奋难眠和一个早上的忙忙乱乱的我，总算是以比较完美的姿态站在了赤司的面前。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
　　赤司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我立刻解释道：“因为是休息日所以稍微化了点妆……果然，很奇怪吗？”
　　“很适合你。”他用有礼而又丝毫不会让人感觉是敷衍的语气说。
　　“谢谢！”我受宠若惊地跟上了他，刚刚太紧张了没有注意到，赤司今天的私服是深蓝色的衬衫，看上去是十分优雅的，但是偶尔某一瞬间会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或许因为从帝光到洛山，我一直注视着他，所以并不觉得他的变化是十分急剧的，危机的种子一直潜伏在各处生根发芽，只不过以某个事件为契机，我们不能够再自欺欺人罢了。
　　春日的阳光在人群走过的地方投射下新叶的阴影，如果上前一步和赤司并肩的话，一定会看到更加不同的他吧。
　　但是现在这样也足够了，就像黑子之于青峰、或是桃井之于奇迹的世代，我想成为自己所憧憬的那道光背后的阴影。
　　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影，有影的地方就一定有光，这不是非常令人向往的关系吗？

　　从拥挤的周末电车中下来，赤司始终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保证我不会被撞到而又不显得过分亲近。我们在京都的古朴小巷中穿行，我特意挑选的低跟鞋敲击着地面，像是某支轻快圆舞曲的节奏。
　　“现在要去的是我一直去的店，店主是一位品味很好、值得尊敬的老先生。只是他有些规矩，不到这个时候是不会开店的。因为我想鸣之前说使用的母亲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要与那个相配的话，还是到这家来比较好。抱歉，稍微远了一些。”
　　我的母亲羽田光子作为从日本走出的世界级钢琴家，她的爱琴的确是特别版的施坦威，她为了能让这台只有两个踏板的钢琴发出最美的声音，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坚持要住在独幢住宅。
　　但是家里的事我几乎没有跟人提过，赤司怎么会知道？
　　不，赤司就是这样永远对周边的一切体察入微的人，那么就连我不想让他知道的那些事也迟早会全都暴露吗？
　　“没关系的，偶尔在周末这样感受一下京都的平常街景也很不错，征十郎君挑选的店的话我会期待满满的。”
　　“我也很期待下次能听到鸣的钢琴。”
　　“期待”“钢琴”，很久没有听到的话，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裙子的下摆，有些机械地回答：“是。”
　　赤司没再说什么，我们又拐过一个路口，到了一处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三层住宅，唯一特殊的是小小的庭院摆满了盛开的紫堇的方形花箱，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赤司摇了三下门上的铃铛，就推开低矮的木质篱笆一样的门走了进去，看来是很熟悉了。
　　他带着我绕过了房子，我这才发现还有一个非常开阔的后院，一位正在测量一块木板的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征十郎来了啊，你的小提琴修好了放在二楼，自己去拿吧。”
　　“竹内先生，今天我带了朋友来。”
　　“朋友？”被称作“竹内先生”的老人这才抬起头来打量我。
　　想着在征十郎尊敬的长辈面前一定要好好表现，我立刻鞠躬：“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征十郎君的朋友远山鸣。”
　　“远山……鸣？”竹内先生拿起放在一边的眼镜带上，走近了盯着我看，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一样问，“你是光子的女儿吗？”
　　“啊，是的，您认识家母……”
　　“这个国家懂得钢琴的人都不会不认识她的。”竹内先生丝毫没有留给我疑问的时间就摸着我的头感叹了起来，“从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能够把贝多芬理解得那么深刻的女人。你跟她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个弹车尔尼的小孩子，现在真是长大了啊。今天来选钢琴吗？我还以为你会和她一样，现在已经在欧洲踏上职业道路了……”
　　“竹内先生，我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大概注意到我有些僵硬，赤司及时出声解了围，“先进屋谈谈想要什么样的钢琴怎么样呢？”
　　竹内先生这才把宽大的手收了回去，收敛了些笑容，不再是刚刚看到的那个普通退休老人样子，倒像是个目光锐利的音乐评论家：“是这样啊，那么请先自己随便试试吧，我要清理一下身上的木屑。让征十郎给你泡一杯茶，那是你母亲也非常喜欢的苹果红茶哦。”

　　居然轻易就被使唤了的赤司倒茶的样子也非常好看，红色的液体在英式的茶杯中摇晃，苹果木的香气有着让人安定的力量，我心情平复了一些：“谢谢。”
　　“竹内先生就是那样的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被自己喜欢的那双异色眼睛注视着，我无法坦诚地表现出软弱，笑了笑：“我没有介意，只是觉得这样的因缘很奇妙罢了。”
　　赤司没有移开视线，但也没有接话，我不敢再看他，于是站了起来，走到众多钢琴中唯一一台打开了琴盖的前面，随意敲了几个音：“话说回来，这里真的有很多很棒的琴呢。”
　　“你讨厌钢琴吗？”
　　少年悦耳的尾音落在安静的室内，是略显突兀的问题。
　　“已经受够了！我最讨厌钢琴了！再也不想……”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生你的！不能弹钢琴的话、不能像我一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被母亲打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疼痛，我无意中按下了某个大字一组的琴键，低沉的琴声让回忆戛然而止，我醒悟过来，回头平静地直视着赤司：“征十郎君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很喜欢钢琴哦，只是……”
　　只是没有喜欢到可以为了它奉献一生的程度。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说出来的一瞬间，竹内先生走了进来，还是穿着他的工作服，很平常地再一次使唤赤司：“最近新进了很多乐谱放在二楼，你顺便按照作曲家和年代整理一下吧，我要跟小鸣单独聊聊。”
　　赤司深深望了我一眼，礼仪周正地应道：“是。”
　　“那个，我已经……”
　　“我已经放弃了专业道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竹内先生已经自说自话地走到了房间一角的书架旁，“不管怎么说先弹一首试试吧。嗯……就是这个。”
　　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就技巧而言只是初学者的曲子，我不太明白他的意图。
　　“这是你第一次来店里弹的曲子，可不能小看哦。”似乎察觉到我的疑虑，竹内先生又继续劝说，“就算没有成为钢琴家的打算，练了这么多年，让我看看你的进步总可以吧？”
　　连赤司都非常尊敬的老先生，我当然是不好拒绝的，大概翻了一下谱记住了。
　　就算不是很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弹琴，但是果然坐到了琴凳上就会认真起来，这首被称作《爱之协奏曲》的曲子有着非常温和的旋律，配上名贵钢琴的沉稳音色，就像外面的春天的世界一样。
　　最后一个音的震动消失在空气里的时候，老者和蔼的声音传来：“我明白了。小鸣，你弹得很好，只是缺少了一点东西，真的只是一点点。等你找到的时候，就一定、一定会成为不输给任何人的钢琴家。”
　　我盯着面前的乐谱，从三岁的音乐鉴赏课开始，这些音符我已经看了十一年了，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没有办法啊，我缺少的东西，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天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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