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本以为会迎来一个好结局，没想到夜十一默然半晌，冷冷说了一句：“我不会医你，你滚吧。”
　　阿康冒了火，方才态度还挺好的，忽然又把话说死了，来来回回变，就算是个好人也得气病了！可这次任阿康如何气急败坏夜十一也不予理会，他安静坐在那里，看起来是和平常一样的冷漠神色，宋离却察觉到夜十一还沉浸在恍惚中不可自拔。
　　这是宋离第一次见夜十一动摇到如此地步，却不知为何拒绝的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决。怎么会？就因为他和那人得了一样的病，反而不愿治他？宋离少见地蹙眉，从前被夜十一拒绝个千百次也没像现在这样心寒，毕竟他以为，他的病症就是对付夜十一最后的杀手锏。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千秋这个名字。
　　十几年来一直是圣手医仙锁清歌帮他调养身体，他吊着一口气在鬼门关附近游走，近几年只觉得那黄泉路离自己越来越近，连锁清歌也已毫无办法。
　　锁清歌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他看着这样的宋离，目光里有着宋离最厌恶的怜惜。然后这个公认医术天下第一的神医告诉他，梨山住了个性情怪异的夜十一，大概是他最后一线生机。
　　锁清歌说，那人是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远非自己能够望其项背。
　　锁清歌说这话时很认真，似乎并不是妄自菲薄。可惜夜十一不比锁清歌，不如说正相反，铁石心肠，不杀人已是万幸，勿论救人。但锁清歌还是让宋离试一试，因为——
　　‘你和我长兄患了同一种病，夜十一向来厌恶我，对我的长兄却一直……一直是极好的。’
　　锁千秋正是锁清歌的长兄。
　　宋离回过神，拽住夜十一的手：“既然我和那人是同样的病，先生为什么不医我？”
　　夜十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呵！除了病一样，又有哪里一样？”片刻后，他平静下来：“何况，正因为是一样的病，我绝不医你。”
　　宋离疑惑地看着夜十一，只见夜十一凄然笑道：“你知道千秋最后怎么样了？”
　　宋离知道。和他害了同一种病的锁千秋最后怎么样了？宋离小心翼翼地问锁清歌，得到的答案果然是：死了。
　　——长兄已逝世多年了。
　　可他装作第一次听到锁千秋的名字，反问夜十一：“他怎么样了？”
　　夜十一咬牙道：“死了！千秋正是因病辞世，如果我可以治好同病相怜的你，那千秋当初又是为何而死？！”
　　原来如此。他为了不让锁千秋枉死，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后悔，竟生生扼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不公。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执念，所以他绝不愿医他。
　　夜十一仿佛猜到宋离心中所想，忽然又笑了：“锁清歌是不是还有事没告诉你？”他带着几分促狭盯住宋离，“世人只道锁清歌是圣手医仙，谁又知道他那点医术，不过是承袭于他的兄长，锁千秋。”
　　宋离愣了。
　　“千秋久病成医，医术已臻化境，古今无人可出其右。锁清歌不过学了他五分就被捧上神坛，甚至我也一次都没有赢过千秋，可千秋还是因病辞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夜十一看着宋离眼里渐溢而出的绝望，一字一字道：“宋离，这意味着，我医不好你。”

　　————
　　夜十一动身返回了梨山。多年来他第一次错过了溪宁春茶，可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只是太久没有听到锁千秋的名字了。
　　他少年时桀骜乖张，后来为了锁千秋住进梨山，性子愈发孤僻，倒也沉稳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硬如铁，大抵也是因为再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
　　他坐在竹园的摇椅上，一下一下晃啊晃，晃得困意袭来，恍惚中似乎看到了镜花水月，眼前那株枯树刹那花开，一树的银桂花洁白似雪，散落的花瓣将他整个竹园染成雪色，随风飘散到他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渐渐和他的梦境融为一体，再分不出个风花雪月。
　　有人站在那株银桂下，伸手捻起了耳旁的花瓣。那人站得笔直，自有一身傲骨，又向来亲善和婉，笑起来开了一树春风。
　　那人转过身，面容看不明晰，只有那嘴唇开合，唤着他的名字——
　　十一……
　　十一。
　　树下那人就这么静静站着，却已然苍白了夜十一整个人生，就如这一地落花，染了风霜，融入尘埃。
　　夜十一睁开眼。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自十六岁住进梨山，春去秋来，到下个月，就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在意的东西，他也是有的啊。那个名字藏在心底，浮荡于记忆中，并不隐讳，只是时常令他感到寂寞。
　　若这世上从来没有锁千秋便好了。
　　万丈红尘，百岁千秋，不知虚度了几载年华，不知还要虚度几载年华。
　　夜十一想，罢了罢了。
　　罢了……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茶盏，竟拿不平稳，就这样看着茶盏跌到地上，看着看着，茶干地涸，直到晋阳推开竹园的小门，他才恍然回神。
　　晋阳是锁清歌门下二弟子，曾身中蛊毒濒死，是夜十一救活了他。夜十一之所以同意医治晋阳，自然不是看在锁清歌面上，而是因为锁清歌的另一个徒弟顾念知，愿意以命换命，只求晋阳安好。
　　顾念知眼中那藏不住的爱意，那样不求回报的用情至深，令夜十一无端的不甘心，于是他成全了顾念知，他让顾念知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晋阳的命。
　　夜十一遗憾的，大多是求而不得。既然得不到，便做不到毫无怨言，他会悔恨，会痛苦，会自怨自艾，会心灰意懒。可顾念知不同，对顾念知来说，晋阳就是他整个世界，无论是否能够相守，只要晋阳能够一直笑着，顾念知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明明同样是求而不得，他自私至此，顾念知却坦然爱着。他恨自己将用一生去缅怀锁千秋，又无法如顾念知一般释然，只能年复一年将自己困在梨山，辗转痛苦着。
　　尤其是此刻他看着晋阳，知道顾念知那十年无望的情感已然有了回应——顾念知时日无多，晋阳来找他，无非是为了求他救顾念知一命。
　　晋阳终于爱上了顾念知。
　　锁千秋死去多年，他的感情早已无从诉说，顾念知却将走向另一个结局，那个结局是如此美好，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所以他打定主意，便让顾念知死了就是。
　　可晋阳站在他面前问他：难道要让第二个人和锁千秋一样死去吗？他说，前辈已经无能为力了一次，如今便是第二次了。
　　那又何妨？没有人可以是第二个锁千秋，就算不治而亡，顾念知也与锁千秋不同。
　　夜十一脑海中忽然晃过宋离的影子。
　　那人时常笑着，谦逊恭谨，会勾起嘴角，温声唤自己先生。
　　甚至和锁千秋是同一种病。
　　晋阳又说：“若前辈当初有能力为锁千秋续命，前辈可做得吗？”
　　夜十一沉默。抬眼依然是那株枯树，树下的人影模糊至极，在记忆里却始终明晰。
　　那人曾笑着说：十一，你当真是……心如毒蝎。
　　一语成谶。
　　可他若能救千秋，他当然会救，大抵如顾念知一般以命相抵也是乐意的吧？然而他不能。医术高明如锁千秋，对自己的病都没有法子，何况是一直屈于千秋之下的他呢？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心性，不会再不择手段地非与千秋比个高下，可他如今到底有能力治好千秋的病吗？那人当初是否有着活下去的希望？
　　晋阳已走了许久。夜十一看着药室里自己养的双蚕蛊，不觉看出了神。
　　此蛊一胎双生，若将其中一只种在宿主体内，其依靠宿主养分而活，便会随着宿主的身体状况相应变化，宿主强其也强，宿主弱其也弱，宿主死其也死。而双生者，两体同心，留下来的另一只也会随之呈现同样的变化，同强同弱，同生同死，持蛊人便可在千里之外观察宿主的身体情况。
　　如今他的药室有两只余下的双蚕蛊，一只已几尽死亡，另一只情况稍好，却也长期萎靡不振，看样子马上都要油尽灯枯。这两只蛊，前者种在了顾念知身上，后者种在了宋离身上。
　　夜十一忽然打定了主意。
　　他固然讨厌顾念知，却也一路行至五毒，为那人医治了两个月，终于把顾念知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他想起茶期已过，而他今年还没有喝到溪宁的春茶。
　　急匆匆赶往了溪宁。
　　每年溪宁的上品春茶，第一进贡皇室贵胄，第二卖给富商巨贾，第三赠与文人雅士，第四交易酒楼茶室，总是被一抢而空。到了这个时候，夜十一想，也不知还能不能喝到上品好茶了。

　　溪宁依旧弥漫着淳淳茶香。
　　聚仙茶楼人声鼎沸，每日不知有多少人寻香而来，而宋离独自坐在二楼角落，已尝不出嘴里的碧螺春是什么味道。他扶着额头，一双眼空空荡荡，明明还似从前那样衣冠齐楚面容精致，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颓然。
　　双蚕蛊的另一个特点是，会永远指示着彼此的方向，可做寻人之用。于是宋离看着夜十一一步一步走上楼来，看着他径直在自己面前坐定，沉默了一下又开口：“你先前说的那个溪宁的朋友，还剩得什么好茶没？”
　　宋离眼中复点起了色彩，笑着回了一句：“自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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