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5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宋河川老想着，今年我一定要回去。
　　可是边境的战事吃紧，哪容的人分神。

　　宋河川头顶上的官帽子越来越大，权利越来越大，责任也越来越大。
　　他开始朝京城里打听消息。
　　毕竟两年都没听到卓郁的消息了。
　　偶尔午夜梦回，骤然想起这个名字，才想起大概有许久没见了。

　　他的满腔热血似乎也沉寂了。但是当“卓郁”这两个字在胸腔里滚动的时候，那血液似乎就又沸腾了起来。
　　卓郁，卓郁。
　　想见他。

　　和匈奴人最后一战尤为辛苦。
　　每一块土壤里都是粘稠的血液。敌人的自己人的。
　　两军在这时僵持不下。
　　然而噩耗却是先从汉人营里传来的。
　　粮草不足了。

　　宋河川加快步子走到了主帅营里，年过六旬的大将军正捧着自己的头盔发呆。
　　他单膝跪下：“末将有事请问！”
　　老将军闭着眼，怅然道：“是我锋芒太过，不知收敛，让陛下忌惮了。”

　　“可是这是为了国……”
　　“敬礼。”老将军忽然道，“我近日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我们到底是为了国还是为了朝廷呢。”
　　宋河川哑口无言：“不都是一样吗？”
　　“国一直是那个国，可朝廷，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老将军的眼睛微微睁开，露出来的眼芒像刀剑一般锐利，他看向宋河川，哑着嗓子问：“敬礼，你是个规矩的，你觉得呢？”

　　宋河川不动声色，只是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将头埋的更深了点，说：“末将誓死跟随将军。”
　　老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伸出胳膊扶起他来，语气里都是满心的喜悦：“你果然是个规矩的。”

　　当然得规矩，边塞十几年，老将军嫡长子战死，次子复又战死，三子早夭。第二辈死绝，孙替，长孙战死，次孙又死，据说这次是朝廷的手笔。
　　上面铁了心让老将军当一个孤臣。只要他后继无人，必将彪炳千秋。
　　圣上相信老将军，却不相信老将军后人。
　　现在，更是连老将军也不放心了。圣上日益衰老，子孙却没一个成气。总归是要多为后人打点一番。

　　在老将军没教嫡幼孙任何武功，只想让他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长大。
　　他的兄长父叔已经够了。
　　而在前些月里，年满十六的嫡幼孙接到了另一道圣旨，领了千户衔被派到了南岭驻军。
　　却死在了半路上。

　　老将军说：“我的幼孙，我十年前过年回去一次，他仅有我膝盖高。一点都不怕我。”
　　宋河川搭不上话，只能沉默的听着。
　　“像我家三郎。”老将军说，“三郎四岁时大病，我那婆子自作主张宣称他早夭，叫忠仆把人送走了。也不知道三郎这些年还好不好。”
　　“那几个仆人已经失去消息十数年……”老将军老泪纵横，“没消息也好，总归大抵是活着的。”

　　宋河川说：“将军不要自责。”
　　老将军只是用手捂着脸，死死地低着头。
　　半晌，他无力了挥了挥，“下去吧。”

　　6

　　北边的边境密谋着造反了。
　　于是匈奴也不打了。
　　节节衰退，表面上被打的落荒而逃实际上战略转移。
　　当一把尖锐的凶兵挥刀斩向自己主人的时候，也是不由分说的锐利。

　　潼关破，嘉峪关破，武陵关破……
　　兵临城下。

　　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亡家破鼎。
　　哪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根。

　　皇帝听说了兵临城下，数了数两边的兵力，一口气没上来，去了。
　　留下了个残破江山。
　　太子殿下一合计，哭哭唧唧也抹了脖子——父皇都不在，他又能成什么事儿！
　　也算是殉了苍生社稷。

　　可京城却迟迟不破。听说是新上任的小丞相誓死不从。这京城人士反倒是在最后众志成城了。
　　小丞相发布了讨逆檄文，挨家挨户的贴着。那檄文也发到了大将军军营中。
　　大将军看后，颔首道：“文采不错。”
　　片刻后，道：“此子可敬。跟他说，若归顺，我保他还是这左丞相。若他执意讨逆……”大将军的声音渐冷，“那就让他以身殉国吧，我成全他青史留名。”

　　宋河川远在边关和匈奴人讨价还价。
　　远远地听到了这个消息，斥候是当笑话一样传回来的。
　　宋河川听罢，也跟着笑了一笑。
　　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京城里有个文官，叫卓郁。应该是在礼部当差，你帮我打听打听。”

　　斥候就突然愣住了。
　　他讪讪道：“这也真是巧了，刚上任那丞相……就叫卓郁，字文平。”
　　“喀嚓——”手中的琉璃盏掉到了地上，不愧是金贵玩意儿，连碎了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宋河川只觉得自己牙关都在打颤，他鼻子一酸，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备马——我要进京。”

　　此地距京城八百里，游历要走三年，行军要走三月，赶路要走三周——宋河川跑死了六匹马，有时候马死在半路上，又没到下一个驿站，于是只要一路靠脚跑过去——宋河川用了七天。

　　他记得，那是一个黄昏。
　　他满身狼狈，形容憔悴，却压着一口气想到京城。

　　那天阳光正好。若是寻常岁月，也许还能在道路两旁听到行人的歌声。
　　京城是那么宏伟，兵旗顺风而动，愈发威武雄壮，护城河干了，城墙上全是火烧灼后留下的伤疤。
　　城上空无一人，城下是肃穆的士兵。
　　缓缓的，那紧闭着的城门打开了。

　　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人在欢呼。
　　有一个人影子，从那饱经沧桑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穿的是大红袍。
　　那瞬间，红袍的人像是背后长出了翅膀。
　　美的震撼人心。

　　仿佛是心有灵犀，那瞬间宋河川只觉得了撕心裂肺的痛。
　　他从疾驰的马上摔了下来，吐出一口血，却没晕。
　　“不一定是他呢。”宋河川想，他撑着一口气，掏出了自己的帅印，喘着粗气走到了最前方。
　　血。
　　好多血。
　　他的血。

　　大将军在马上，看清楚了来人，惊讶问道：“敬礼……你怎的来了？”
　　地上正盖着白布。

　　宋河川置若罔闻，他一步一踉跄的往前走，然后慢慢的……跪在了地上。
　　大概是他的举动太不寻常，又或者是地上的人无关轻重，居然没人阻止他。

　　宋河川就缓缓的、缓缓的、掀开了那白布。
　　露出来的脸还是完好的。

　　“啊……”宋河川长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嘶哑的喉咙挤出了破碎的调子，“啊……啊……”
　　大将军奇了怪了，也走过前看了过去，“敬礼，这人你认……”
　　大将军的话突然卡在了嗓子里。

　　这人的脸很熟悉，大将军年轻的时候，自己也长这个模样。
　　他从零星的一点线索里，突然推算出了某种讯息。
　　然后他的嘴里崩出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吼声：“——三郎！”
　　大将军一口气没上来，直愣愣地往后栽倒在了地上。

　　在卓郁还是大将军家幼子时，还不姓卓。
　　是叫裴玉。

　　有匪君子，如玉如琢。
　　宋河川把头埋进了地里，他攒着卓郁冰凉凉的指尖，说。
　　“学生多年未归，先生可曾生气。”

　　一直到那手指尖被捂得热火了，依旧没有回答。

　　也永远不会回答了。
　　而宋河川甚至到现在才想起，自己从来没对卓郁正儿八经的表达过一次心意。

　　年少时，他偷鸡摸狗，拿着蝈蝈自学堂边上而过，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先生在里面讲课。
　　教的县上土地主家的孩子，一群小萝卜头跟着他摇头晃脑的念书，他的脸上笑意是那么温柔，简直是发着光。
　　听说那是刚到县上举目无亲的秀才，今年不过十八。

　　秀才看见了窗边的人，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混小子，被这一笑吓的连连后退，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这就是一切开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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