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非离——非离 续文

　　转眼已有月余。

　　陆小凤从市集回来，花满楼仍然午睡未醒。毒性棘手难清，镇日反复低烧，他似是睡得较以前要沉。软塌浅浅陷落，薄被下的身形略嫌单薄。小心调整了他右足下的枕垫，骨伤最是难养，尤其是在这药力难到的地方。那天他执意同去，只怕本意就是要为自己挡这一劫。只是辛苦了他，受此折腾。

　　花满楼醒来时，陆小凤正在处理刚才的收获。暗暗叹口气，什么时候开始，警惕性减了许多？是因为近来他在身旁，心里安宁的缘故吗？竟然连他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察觉。

　　“醒了？”陆小凤凑上前，右手揽过肩，左手托着肘，将他扶了起来，又在身后塞上垫物，才让他靠回去。“正是时候，水温刚好。喝一口。”

　　酸酸甜甜，提神醒胃，熟悉的香味，陌生的口感。

　　“这是……紫苏乌梅茶？”花满楼有点疑惑，陆小凤会泡茶？可能自己还没睡醒弄错了……

　　“你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饭吃得比药还少。”陆小凤皱起眉头，“给小孩调药还配个橘子口味，给我的也知道放点清蜜，怎么给自己吃的就跟黄连似的苦不溜秋？”

　　“只有小娃儿才怕苦不愿吃药。”花满楼微微笑着。

　　自然听得出他语带讥笑，陆小凤毫不在意，笑着凑过去，“那我泡了壶好茶，七哥哥有没有糖赏给我吃？”

　　花满楼失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过几天配个糖丸子给你。要竹叶青口味的，还是女儿红，或者是花雕？”

　　陆小凤连忙告饶，“你真对我好，就不要在我酒虫正折腾的时候提这个。”

　　“你没有必要忍着。”花满楼叹气。陆小凤一直介意那天没能发现自己受伤了，自取惩罚滴酒不碰。

　　“我现在喝醉谁来照顾我？还不如等你好了再一起喝个痛快。”陆小凤笑道。他无法原谅自己那天酒瘾犯了让花满楼自行回去以致半路不支几乎丢了性命。

　　花满楼还想说什么，却发觉那灵巧的手指已悄然搭上腰背，透过衣服拿捏穴位，力度适中手法温柔，很快就舒缓了长时间卧床所致的酸痛与不适。

　　“坐得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要忍着。换个姿势不见得有多麻烦了别人，不要总是自己辛苦。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顿了顿，轻轻拥着他，又说：“我都舍得把灵犀一指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你就不舍得把那些鸡毛蒜皮分一些给我，这么小气？”

　　花满楼低着头，久久才应了一声，轻得几不可闻。

　　知他个性，陆小凤也没有再逼。回头倒了杯茶，有点得意地说：“你猜我在市集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可是良果楼的梅子？”

　　“正是。说起来什么时候添了这个专营干鲜果品的地方啊？”

　　“去年秋后，生意一直很好。”略一思量，“你去了八仙馆？”

　　“你怎么知道？”陆小凤大奇，“我明明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跟掌柜的招呼外送罢了。”

　　“你既然不知道良果楼，断不可能无端跑去。反而是它对面的八仙馆菜式丰富口感出众，秘制酱料风味极佳，最适合打压犯闹的酒虫。”花满楼笑道。

　　陆小凤笑笑，也不解释。他的确是冲着八仙馆的美食去了，可不是为了压抑酒瘾。眼见花满楼每天喝着那些苦不堪言的药汁，胃口全无，日渐减食，心里早就琢磨着要换掉现在清淡寡味的膳食。今天看他精神尚可，就趁他午睡的时候去八仙馆找掌柜订了外送的药膳。

　　“良果楼的乌梅汁，正适合在八仙馆酒足饭饱后饮用。”花满楼叹道：“可见不一定是要等到人们有需要，商号才会有生意。有时候花些心思，像良果楼，把店子开在食客如云又以味道浓郁著称的八仙馆对面，一份生津解渴消除胀气的复方乌梅汁，就能把从八仙馆出来的客人自然地吸引过去了。在此之前，大家一般喝口普洱，还不懂得去找更好的代替。”笑了笑，又道：“连从来只关心美酒的陆小凤也留意起它来，真不简单。”

　　“是不简单。里面的东西居然有好些我都叫不出名字来。当季的自不消说，蜜制的也常见，可有些当真稀奇。卖果子的小姑娘嘴巴跟果子一样甜，唧唧喳喳，说得又快又飘，连我都有点吃不消。”

　　花满楼失笑，又听他继续说道：

　　“我问她有什么能够消食行气或者适合发热乏力的，她说山楂薄荷甘草陈皮等等都可以。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她又说店里特制的荷叶山楂能解热化滞，舒缓痉挛；薄荷甘草能补脾益气，出汗去热；又说什么要清热凉血就吃桑果，要开胃润肺就泡金桔；还说辛性能发散，凉性以清热，然后又说了一通果品的名称，听得人头脑发昏。”

　　“结果你都买下了。”

　　“你怎么猜得到？”

　　“大凡铺子，货色越齐全，客人就越多；越是看得人眼花缭乱，生意就越好。因为花钱的人往往希望有所选择。因而越是品类良多，做成生意的机会就越大。良果楼里单味的干品怕就有数十种，更不用说自行调配的各种复方。你觉得这个听着还好，那个看着也行。样样都来一点，都只是小钱。用得上自然是好，用不上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给卖果子的姑娘家辛苦的水钱。”花满楼笑笑，“八仙馆出来的商贾达人，往往经不起这连珠炮轰；官家小姐，也禁不住那软语磨蹭。所以良果楼做的虽是小果生意，打的却是大家算盘。”

　　“幸亏它做的是果品，如果是酒肆，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如意算盘。”陆小凤感叹。

　　“那是自然。如果每样酒都来上一点，人人成了酒鬼，谁来付酒钱？”花满楼笑道。想起他要的东西都是与自己现症相关，只觉得心里温暖，唇边笑意更深。

　　看惯了他的笑容，像蕴藏了春日暖意般的扑面和风。那种温和的满足时常停驻在他眼角眉梢，让观者心绪安宁。但今日所见与过去隐有不同，似是有别样甜蜜在其中，陆小凤觉得脉搏加速，呼吸之间热度竟有上升的趋向。“怎么连我也要病了？”

　　察觉陆小凤的气息有异，花满楼略感奇怪，“怎么了？”

　　陆小凤脸上一热，收敛心神，突然想起一事，“没什么。只是想起上次送花到市集的事。莫非你每次都是参考着档口里的货色再决定拿什么过去？”

　　“是啊。”花满楼微微一笑。“小本经营者货色有限，寥寥几种花色往往给人惨淡萧条的感觉，让买的人提不起劲，也让卖的人不好琢磨需求。我对比着来送，与原来的有所区分，买的人多了个选择，卖的人也好做个摸底，估量着什么比较受欢迎可作多进货，什么又比较稀奇可卖高价钱。”

　　“可是你直接说怎样做就好不是更省事？何必自己如此伤神？”

　　“直接说，还不如直接资助，不是吗？”花满楼叹气。“旁人的资助，只能帮一时，不能救一世。只有自谋才能长久。”这个话题稍嫌沉重，顿了顿，转过头，似是看向窗外虚空，“正如你以灵犀一指来救我，不如教会我让我可以随时自救。” 花满楼静静地说道，“你能救我一时，终不能护我一世。”

　　这厢沉静如水，那厢平地惊雷。素知他独立，竟不知怀着此等心思。下意识摸着手指上他所赠的家传戒指，那夜他以此相托，是怎样的一番情意？我身如同你身，我不能护你一世，你却希望祐我一生！

　　陆小凤觉得眼眶有些发烫。眼前这人家世非凡，生活考究起来令人慨叹，然而过去经年并肩而战，苦来笑吞酒来碗干，天南地北随遇而安，不曾见他皱过眉头咬过牙关。那张笑颜，无论何时总是风清云淡，让人看了自然心安，难免忽略了背后经受的磨难。

　　不禁苦笑，多年游戏人间，早把他的存在视作等闲，从来没有想过在那温和之后的情意竟炽热如熔岩。

　　原来是我，错把你当成习惯！

　　一个感怀，一个震撼，一时之间一室静然。

　　噔噔声起，一人吆喝着八仙馆外送跑了上来，带来浓郁芬芳的药食香气。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晚膳时间。

　　菜式果然特别，香味撩人食欲。听着陆小凤布菜，样样都显见心思，这种被人体贴照顾，还是被他照顾的滋味，让花满楼徒生唏嘘。失明之后，习文习武，修身修心，独立生活，脱离家人护荫，自立自理自得，不让残疾成为软弱的借口，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早已习惯一个人，现在有人知热知冷殷勤照料，苦药甜汤伺候周到，反而隐隐有些害怕，怕自己开始习惯他的陪伴，以后再难挨过没有他的夜晚。

　　“我是秀色可作餐，你又看不见，难道闻闻就饱了？”耳边响起调侃之声，一人气息温热地凑过来，“你就赏脸吃上几口，不要砸了人家的招牌。”

　　脸上一热，既知他是特意去订这药膳，自然无法对他的心意熟视无睹。更何况，他的一举一动，自己向来都是心心念念。夹了一箸，浓鲜可口，刺激了味蕾，也刺激了泪腺。庆幸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

　　陆小凤看着他低头含了一口就眼角晶莹，心里叹息，一点阳光就灿烂，一分爱惜就感激，容易感动容易满足，却浑然不知自己带给别人多少温暖多少欢愉。

　　夕照温柔，轻抚上如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美妙的花香与温暖的饭菜香，甜蜜中有平淡，温馨里有实在，仿佛是，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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