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

　　第三章
　　* * *
　　12月10日晴
　　我知道，季桐很久以前的爱人给他留下了一本日记。不知道里边究竟记载了些什么，但是，在季桐还留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我总能看见他捧着它在一旁发楞。也许，季桐从来就不曾爱过我。在他内心深处的，一直是那抹苍白的幽灵。他爱她，爱得充满独占欲，甚至不让任何人得到在他们之间立足的机会。他从不愿意提起他们的过去，他根本无意与我分享他的快乐与痛苦。他向来就是这样，可以对我温柔，却总在自己痛苦和烦恼忧愁的时候，离开我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家世背景不同的关系，他似乎觉得，在我面前表现出他的心情是一件奢侈到令他不安和恐惧的事情。他真的是不爱我，我不懂，他背弃我的时候，是如此的决绝，竟没有半点留恋。我曾注视着他的背影，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然而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知道，这只是我自己的幼稚童话。我想号啕大哭，我想奔跑，在我的肝脑上奔跑、在我的脊椎上奔跑，我想问他一句话：“你瞎了吗？竟看不到我的爱情！”可是我只能选择在阴暗的角落里堕落。依着陈旧的窗棂，看晚风萧索，看晓光露下。在他离开我的第六个年头，我拿起笔。我不知道，这本日记会不会也像她的那样叫他珍藏在怀里。但是，我无力多想，一种写的欲望已经把我整个吞没。
　　有多少次，我想回到过去，想回到那些还没有遇见季桐的过去。想回去看看导师手中的那支长长的画笔，想再听到穆沙学长的吉他，想再听听穆沙学长给我描述海的美丽，想……。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该遇到的，我终究是遇到了。于是，要放弃的，我也就这么放弃了。如飞蛾扑火，即使一切再次重来，我也还会作如此选择。遇到季桐是我一生中最美丽，也是最痛苦的所在。
　　* * *
　　
　　
　　许书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伫立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前，但此时她的眼睛却并不是在看着前方。微敛双目，她自然是知道前方安坐在接待沙发上的人是谁。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肩膀，她从来都不曾想到过当年在学校中最耀眼的何寻玉会变成这个样子。
　　许书此时内心的感觉是复杂的。抬起双眼，她再一次正视寻玉。他还是那么吸引每一个人的注目，苍白其实并不曾减少他身上的清秀，反而令他生出了中世纪北欧没落贵族的堕落气质。他过得显然很糟，是不是？她也许是有些高兴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心里更多的是对他的怜悯。她还记得，当年.寻玉拒绝她的爱情时所说的话。是的，他有了季桐。可是很显然的，最终，他的季桐并没有把他带进他所梦想的天堂。自从七、八年前，从报上、杂志上看见了季桐结婚的消息后，那场世纪婚礼就告诉了她，寻玉必定会因此而堕落到地狱。只是，亲眼见到寻玉，她才真正意识到，那段感情对寻玉的伤害有多可怕。这回老板找来寻玉的事她很清楚，她不知道着对寻玉到底好不好，但她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小角色，她只能选择沉默。许是人性深处天生的恶意，在她再见到寻玉的一瞬间，她只想问他一句话：季桐怎么没来？
　　可是她终究是忍住了。她从来不是小人，又怎能落井下石。许书在寻玉面前放下那杯咖啡的时候，她只是对他微微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笑容。
　　许书。
　　何寻玉显然还是把她给认了出来，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和窘迫，叫她轻声地笑了起来。而这一回是真心的笑容。她没有想到，经过了多年的社会历练，寻玉身上还是有着当年小男生的影子。
　　你过得好吗？
　　在心底踌躇了许久，何寻玉开口问她。他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时候的内向女孩是不是得到了幸福？幸福……当他想到这个词的一刻，心底猛然间涌上的痛苦几乎击溃了他所有的防护。曾经承诺过要给他幸福的人已经离开了，离去得已经有那么遥远，就连背影也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模糊消失。触不到，他再也触不到幸福。此时，当他再次见到许书这个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女孩时，他只希望这个女孩子可以将幸福拥抱。
　　她看出了他眉宇间的痛苦，虽然隐蔽，虽然浅淡，可是她就是看出来了，看出了那淡淡的，消散不去的痛苦。
　　于是，她直起了腰来。
　　不错。一个丈夫，一个女儿。很平凡的幸福。
　　正所谓，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寻玉的脸色立时煞白了起来。
　　平凡的幸福。是的，这就是上天给他惩罚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怀有过的，贪婪的，不平凡的冀望，幸福才会拒绝踏上他的人生。这一瞬间的打击几乎叫他夺门而出。他只不过想要一生都不离开季桐，一生对季桐付出他全部的爱恋。原来，这竟然就是一个奢侈的梦想。爬得越高，跌得越痛，云端落下，以至于他血肉模糊。蓦然回首，却原来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寻玉很想大笑，但他终究没能笑出来。
　　没有说话，许书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却没有再开口去安慰那个受创的灵魂，无论她再说什么，对于寻玉来说，只是越描越黑罢了。
　　她很后悔，但是，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告诉寻玉，她的老板可以见他了。
　　***
　　4月16日阴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焦剑，而哥哥也和我没有丝毫的关系。
　　那天中午的时候，焦剑就坐在学生会会议室墙角的座位上,手里的透明玻璃杯靠着他的脸庞。阳光穿过盛着约旦之水的罪源，折射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显露出唯有掌权者方才拥有的傲气！
　　“哟，怎么你也来了？”焦剑的眼中略带嘲讽，随手放下酒杯，然后把我拉近他。他仍旧像往常那样牵过我的右手，同时将带着淡淡酒气的嘴唇公式化地扫过手背。
　　我知道，他并不欢迎我。他要找的只是哥哥。但是，我就是来了，看他能怎么办！
　　哥哥不悦地瞪着他，“松手！”
　　“我早该注意到的。”焦剑的嘴角可疑地向上勾了个完美的弧度，像是在意料之中似地放开我，顺势端起手边的酒杯浅浅地抿了口：“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我不知道焦剑究竟是在和谁说话，但一定不是对我。而哥哥也沉默不语。
　　“我说过很多次了：尽管你的举动很绅士，可是在我看来就像花花公子。”我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决定和焦剑之间应当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我的举动也许很不礼貌，但这样一来，沉默的僵局便被我打破了。
　　“呵呵。”焦剑笑了，他杯中的酒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你这个女孩子真可爱。”
　　突然间，他伸长了上半身，仔细地把杯中的红酒倒向了一株仙人掌的根部。而那株仙人掌上正开着一朵颜色清淡的小花。
　　其实我从来不知道哥哥与焦剑竟然是故交，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焦剑来家里作客。现在看他们两个颇为熟捻的模样，我真是不明白焦剑前两天干嘛要为难哥哥。
　　“学弟，”焦剑随手抽了张面纸，开始很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他纤长的手指来，“我可不是洪水猛兽。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需要良好的沟通呢。”
　　哥哥没有作声，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怎么？舌头被猫咬了？”焦剑将擦完的面纸丢进了一边的废纸篓，“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沉默。”
　　哥哥是个长得挺好看的男生。但令我不解的是全校的女生竟然没有一个敢主动接近他的。也许是因为他眉宇间那颗隐约显露着血腥气息的美人痣，也或许是因为他那有些乖僻的生性。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始终带着看透世情的冷冽与讥讽。可是，我记得他过去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的变化令我几乎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恍若是一个陌生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焦剑，我不想和你在无谓的小事上争执个不休，”他极为平静地对焦剑说，“我们之间的确是有着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友谊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变质了。我几乎不能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友谊吗？”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对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去弄懂其中的意思。
　　至今我已经不再记得当时我们是如何离开会议室的了，唯一难以忘怀的是：当他握住我手时，从他手上袭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寒冷……
　　我后来问他，是不是害怕焦剑？他没有回答我，倒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怎么会这么想？”
　　***
　　是你。
　　寻玉不敢置信地退后一步。
　　她的哥哥。
　　他注视着办公桌后的男人，他或许有些小人，偷看了季桐至爱的日记。但是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偷窥的全部目的都只是为了爱季桐，而从没有想到过，他会见到日记中最常出现的那个诡异的男人。
　　他确实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一阵没由来的恐惧却猛地窜上了他的心头。
　　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从单薄的嘴唇里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宁灺已经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镇定从容地走到了寻玉的面前，他的目光是锐利的，但是却透露出了那么一丝奇特的神情来。
　　他站立在寻玉的面前，伸出手去，越过寻的臂膀，阖上了他身后的门。
　　面对面，寻玉的眼神越来越淡然。最初的惊讶过去后，寻玉反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起来。然而，他其实知道自己那“无所谓”不过是用来掩饰恐惧的面具。
　　宁灺很高，约比他高三、四个厘米的样子。铁灰色的西装似是大理石材质的基座，将他轮廓极深的面庞衬托得像是一尊汉白玉雕像。他眉宇间的美人痣是那么红，红得好像是从伤口里沁出的血珠，叫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寒气逼人的血腥。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近的接触，宁灺身上挥之不去的邪佞、阴狠之气，直直向他袭来，险些叫他站不稳。
　　宁灺有些阴郁的双眼沉默地将他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无声无息地，他的唇边勾起了一弯莫名的笑容。
　　你终于出现了，何寻玉。
　　他这么说着，眉宇间却是自通体的阴冷透出了一点点淡淡的得意来。
　　布了那么久的局设计你欠了我一大笔债务。我的用意你也该明白了。
　　宁灺的眼睛是狭长的，似一双飞凤的媚眼，可是此时此刻，寻玉却无暇顾及这原本勾人的美丽，只是倒抽一口冷气，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自己的胸口。
　　你怕我？
　　宁灺轻声地呵呵笑了起来，丝毫不觉得此举更将眼前的人吓得不轻。笑声如昙花一现，在敛去的同时，将一抹淡淡的忧郁注入了他的眼底。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将视线扫过寻玉的双眼和他浅浅的眉。最后，眼里露出了一种莫名的了然。
　　何寻玉，你当真甘心季桐就这样舍你而去？接受我给的机会，和他再续前缘。
　　宁灺这么说着，阴沉的面容却在寻玉的眼中渐渐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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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风景都看透，你会不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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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当日爱上季桐时心情的真实写照。很老套、很常见的语句，但是却是他当时唯一能用来描述自己心情的文字。爱上季桐的一刻，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脑海里辞藻的贫乏。舍不得用双手把他反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选择了用目光将他胶着。目光在季桐的身上停留了有太久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曾关注过周围的世界。将所谓风景都抛开，他试图牢牢地牵住季桐的手，却最终在不经意间滑脱了彼此的牵绊。
　　他给了季桐机会回头，却发现原来一切不过是他幼稚的幻想。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听见“季桐”这么个名字。可是，他还是听见了，听见了这个几乎将他整个割裂的名字。他没有忽略方才宁灺说话时，语气里掩藏不住的阴郁，危险，而带着的一丝血腥气味。他说这话显然不是出于好意。寻玉心里很明白这点，但是他无法抗拒那提议里诱人的成分。欺骗也好，阴谋也好，他不否认“回到季桐身边”会是太阳光下最美丽的肥皂泡沫。
　　我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寻玉对上他的眼睛，他要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宁灺并没有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走近办公桌，在手指碰触到桌面的一刻，他回头冲寻玉扯出了一抹阴沉的笑容。“真是怠慢你了，居然忘记上茶待客了。”
　　回答我。
　　寻玉生平第一次摆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在知道这个男人的目的之前，他决不妥协。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季桐，但是他的确是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或者你更喜欢咖啡。
　　宁灺依旧没有理睬他，反倒是冷冷地将目光调向了窗外。他不喜欢别人探究他的思维，对寻玉也不例外。
　　窗外的风很疾，一只薄薄的塑料袋从窗口的玻璃前一闪而过。这是城市，一个雍容与粗俗共存的地方。
　　已经有那么久的时间了，只为了一段仇恨，他居然花费了如此冗长的时间。这是不是一种愚蠢的固执？他轻轻抿了抿唇。宁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天色在他的眼里，是红色的。
　　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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