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镇纪事

　　（五）
　　听说杨大老爷要主动出钱资助陈阿树去上村塾，老陈头简直感激涕零。

　　陈家世代都务农，从未有子弟读过书。这小子不知哪来的福气，竟然能得到杨大老爷的垂青，白白出学费送他进村塾念书，这真是天降的好运！

　　老陈头当晚就给儿子媳妇灵前上香，祈求他们在天有灵，保佑孙子读书有成，将来考试做官一举成名，光宗耀祖。

　　老人哪里知道，这小猴子心里只有自由的山林和神秘的远方，在学堂里可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一溜烟就冲上了山坡，在已成绿荫的蓝樱树下玩乐去了。

　　阿蓝早已焦急地等待在那儿，一见他来就连忙跑过去，问：“先生打你了吗？”

　　“没有。”陈阿树摇摇头，“先生说我才去，先学学什么‘规矩’，他看上去也没那么可怕嘛。”

　　“那就好。”阿蓝终于放心了。

　　阿树有一肚子新鲜事急着跟她讲，心急火燎地拉着她坐到阳光烘晒得暖融融的草地上。从学堂里圣人的牌位到堆积如山的书本，从那些一脸高傲的同学到看门的大爷，他都事无巨细地讲给阿蓝听。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说来好笑，你知道先生跟我说什么吗？他说陈阿树这名字太随便了，不好，给我起了个什么大名，叫做陈瑞生。”

　　阿蓝怔了怔：“我觉得阿树挺好听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嘛！”阿树挠挠头，“什么瑞生，那个瑞字好多笔画，我都不会写！”

　　阿蓝显然对他的新名字不感兴趣。阿树就是阿树，名字只是个称谓罢了，叫阿猫阿狗也一样。她笑着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嚼着草根：“阿树，你先回家吃饭，晚上出来找我，咱们今天去看萤火虫吧！”

　　“好啊好啊！”这提议正中阿树下怀，他也在阿蓝身旁躺下，看着天空上巨大的白云，悠闲地等待夜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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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吃过晚饭，老陈头睡下，陈阿树和往常一样溜进山林，跟着阿蓝跑到山中一条小溪旁，看到了如满天星星一样的萤火虫。

　　他玩了个尽兴，早就把先生的功课忘到九霄云外，一直到接近黎明才悄悄回家。

　　这样肆无忌惮地玩耍，结果自然是他在第二天的课堂上公然呼呼大睡了起来。惹得同学们一阵嘲笑。

　　夏季的萤火虫实在美丽。这些天阿蓝总是提着一只莲花灯笼，带他穿行在梦幻一般迷离的夜色之中。他们踩着溪水唱歌，边跑边学狼叫，躺在冰凉的大石块上吹凉凉的夜风，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拉着彼此的手。只要阿蓝在身边，山林的夏夜就如母亲的怀抱般安静宁谧，感受不到一丝危险。

　　沉浸在这美好夜晚中的陈阿树，在白天的课堂上天天打瞌睡。惹得温文尔雅的先生也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给了他一顿板子。

　　老陈头心疼地看着孙子手心的伤痕，一面擦药一面骂道：“混小子，我看这次打你还是轻的，你再不听话，我要叫先生打烂你的屁股！”

　　“打就打！”陈阿树兀自疼得呲牙咧嘴，却还在嘴硬，“我立过誓，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哭的。”

　　“臭小子还挺硬气。”老陈头哭笑不得，语气缓和了下来，“阿树，你大了，也该懂点道理。你不好好学，怎么对得起人家杨大老爷的一番苦心？”

　　“又不是我想让他送我去的。”陈阿树咕哝着。

　　老陈头火气又上来了：“不识好歹！不说杨大老爷，你这小畜生对得起爷爷我吗？对得起你爹娘不？咱陈家可就指着你了，你怎么不懂事点！”

　　陈阿树疑惑地看着爷爷：“爷爷，为什么我去读书，整个陈家都要指望我？读书有什么好处吗？”

　　“笨蛋！读了书就可以做官，做官就能有钱有势，就像杨尚书家那样，你说好也不好？”

　　“有钱有势能干什么？”陈阿树更加困惑了，“杨尚书去过天边吗？他知不知道红色的云是怎么出现的？杨尚书是不是可以随意去海里冒险，经常去和巨龙搏斗，去找月亮一样大的珍珠？”

　　看着孩子疑惑的眼睛，老陈头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他深感自己见识实在不够，说不过这倔小子的歪理，于是在某个清晨特意去学堂请教了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博学先生。

　　先生摸摸飘逸的胡须，和蔼地笑道：“小孩子嘛，有些奇思怪想很正常。老伯不用太担心，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先生说过几年会好，那自然是会好的。老陈头放下心来，不再跟孙子作无谓的争论了。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蓝色的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已是四年。

　　陈阿树从孩童长成了稚气未脱的少年，依旧在学堂混日子；阿蓝和他一起成长着，有了几分少女的动人姿色。

　　陈阿树来山里的时候渐渐少了。他有了一些同窗的朋友，他们都叫他“瑞生”而不是“阿树”，他常常跟他们一起到镇上喝酒赌钱。赢了钱他就会买上一些小姑娘喜欢的饰物、胭脂送给阿蓝。

　　他渐渐对晚霞不再感兴趣，对树林里的草木也越来越漠然，会觉得在山坡上奔跑呼号显得太过幼稚。

　　“阿蓝，有空跟我到集市上玩呗。那里有好多奇珍异宝，还有人唱戏，可热闹了。”这样的请求他提了好几次，但都被阿蓝拒绝了。

　　陈阿树觉得有些无趣，但想到她一个女儿家不好意思去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也是正常的，便没有强求。

　　先生说过嘛，女子主内，足不出闺门。阿蓝看起来虽不是出于礼教森严的人家，但也是会羞怯的吧。

　　这日，陈阿树手气不错，午休时跟同学赌钱又赢了一把。趁着镇上有集市，他放学后就跟着一群同学跑去凑热闹了。

　　“茉莉花膏，茉莉花膏，祖传秘方的茉莉花膏，用了又白又香诶——”一进集市，少年们就听见一阵卖力的吆喝声。

　　对这种女人用的东西，少年们自然是没有兴趣的。他们正要继续前行，陈阿树却径直走到那卖茉莉花膏的小摊前。

　　“多少钱？”他嗅嗅那扑鼻的清香，问摊主。

　　“十个铜钱一盒咧——”摊主热情地递给他一盒。

　　陈阿树正要从怀里掏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嗤笑。

　　“哟哟哟，大家快看啊，陈瑞生在买妇人家的东西！”

　　陈阿树转过头，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袖着手，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这是他的同学李梦虎，是镇上一个千户的儿子，家里颇有几分银钱。他一向瞧不起陈阿树这个寒酸的农家子弟，最近和他赌钱又连连输钱，不由得心怀愤恨。此刻在这里遇上陈阿树，便想借机嘲笑一番。

　　陈阿树懒得理他，掏出十个铜钱递给摊主，拿了茉莉花膏就要走。

　　李梦虎不依不挠，一个闪身，挡在陈阿树身前，嬉笑道：“怎么，陈瑞生，我记得你老娘早就升天了，这东西你是买给谁的？难不成你还能有什么相好的女人？”

　　“滚开。”陈阿树冷冷地瞥他一眼。他只想买好东西就去找阿蓝，没空跟这些无赖胡搅蛮缠。

　　“别这样嘛，兄弟我这不是好奇嘛。”李梦虎伸手拍拍陈阿树的肩膀，“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必藏藏掖掖……”

　　“我就是送给我女人又怎样，关你什么事？”陈阿树不耐烦地刨开他的手。

　　“哇！”围观的几个同学发出一声惊呼，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这些男孩都已十一二岁，不少人早就订下了亲事，给未婚妻送个把礼物也不足为奇。只是陈瑞生家里那么穷，定然是出不起彩礼的，又怎么会突然有了“女人”？

　　李梦虎怔了一怔，本想靠这个戏弄陈瑞生，没想到他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李梦虎一时竟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旁边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看在眼里，急忙挤到李梦虎身边，谄媚地笑：“我看陈瑞生是瞎说吧，他能有什么女人？他一穷二白，连窑子里的婊///子也看不上他啊。说不定他的相好就是他家圈里的老母猪……”

　　“哈哈哈哈！”李梦虎听得大笑起来，众人也被逗乐了，发出了淫///猥的笑声。

　　笑声未落，陈阿树突然一拳挥出，正中那麻子的鼻梁。麻子惨叫一声，鼻孔血流如注，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人群顿时四下散开，一片混乱。李梦虎瞪大眼睛，挥拳而上：“贱奴才，竟敢打人，我看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拳向陈阿树脸上击落，陈阿树头一偏，敏捷地伸手抓住李梦虎的小臂，双手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李梦虎顿时疼得流出了眼泪。

　　“啊——你这畜生！”他尖叫未息，陈阿树紧接着膝盖一顶撞上他腰间，他当即不由自主地弯腰跪在了地上。

　　陈阿树自幼帮爷爷干农活，时常在山林中蹦蹦跳跳，论打架，这些纨绔子弟岂是他的对手？他冷冷哼了一声，甩开李梦虎，将花膏踹入怀中，拨开人群向集市外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几个铁塔一般的大汉正急匆匆地向这边奔来，他们一字排开，堵住了陈阿树的去路。

　　“就是这个奴才！”李梦虎流着眼泪在地上打滚号呼，“李五，给我狠狠地教训他！”

　　李梦虎可是千户的儿子，他家的家丁都是行伍出身，一个个健壮如牛。李五毫不犹豫地跨出一步，一把拎起陈阿树的衣领，轻轻一掷就将他抛出一两丈远。

　　集市上的人纷纷逃窜。卖茉莉花膏的摊主吓得浑身发抖，赶快收拾家伙跑得不见踪影。李五向两个手下使个眼色，三人一起上前，狠狠向陈阿树身上踢去。

　　陈阿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李五踢了几脚，停了下来，弯腰将陈阿树重新拎起来：“兔崽子，知错了吧？给我家少爷磕一百个响头谢罪，我就考虑放过你……”

　　陈阿树喘了一会气，突然冷冷一笑，“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正中李五的额头。

　　“他//妈//的！”李五猝不及防，中了这小子的招，不禁气得青筋暴出，伸手便打了他五六个耳光。接着又是用力一摔，立即将这男孩摔得人事不省。

　　他刚要再狠狠地补上几脚，突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不觉得丢脸吗？”

　　李五刚要发作，却见一旁走来一个长须男子，他身后跟着一群毕恭毕敬的官吏，其中甚至有衙门的老爷……

　　李五自然认得这男子，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杨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

　　杨大老爷向身后的随从使个眼色，立即有人跑过去从地上抱起昏迷的陈阿树，另有人将麻脸少年和李梦虎也搀扶起来。

　　杨大老爷缓缓地说：“孩子们打架本是常事，赢了便赢了，输了也该认输，你一个军//人，跟一群毛头小子掺和什么？要不是我们在此巡视集市刚好遇上，你难道要打死这孩子不成？”

　　他语气并不严厉，李五却吓得浑身发起抖来。他知道杨家的势力有多大，得罪了杨大老爷，怕是他的主人李千户也救不了他了。

　　杨大老爷不再多看他一眼，阔步向集市外走去，随从们带着受伤的孩子们紧跟着，只留下李五等人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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