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苏恭 病树

　　那天欧阳少恭专程找到了方兰生他们的教室。

　　他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兰生背对着他在和一群人说话，于是就在外面停了一停，敲了敲那扇大开的门。他敲地不算很大力，但是十分清脆，也足够这边一圈人听到了。靠近门边站着的三个男生就一起把头扭过来，一个人问他：“额、你有什么事么？”

　　就见一个人，微微笑一笑，礼貌而温和地说:“我找方兰生，麻烦你帮我叫他出来。”

　　“谢谢。”

　　那个男生有点楞地点了点头，扭头向后面探看的时候，方兰生就已经飞奔过来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热情，只听得人微微一笑：“少恭，你可算来了哈哈！”

　　他一把抱住少恭，少恭猝不及防地身体直向前歪了一下，噎了一口气在胸口之中。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张开嘴：“小兰，你先放开我，再不放开的话，我可是就要被你给噎死了。”

　　方兰生心呼一声不好，连忙将手撤下来，有些歉疚地问：“哦、少恭，你怎么样？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恭笑笑，说:“小兰，你且记住日后可不能这样莽撞了。”他顿了一顿，眉宇之间忽然侵入了些许忧色，又说，“二姐将你托给我照顾，我也是太忙，方才今天过来看看，小兰……应该不会怨我吧……”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被方兰生弄乱的头发与衣物，暗自离兰生稍远了一些。

　　兰生被这话引得想到二姐，顿时心中有些惴惴，扒住少恭:“少恭……二姐她……算了，我肯定不会怨你的啊！”

　　少恭的眼光有一点宠溺，也有点兴味。他笑起来:“小兰果真心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却也是巧，这个时候有个人走了过来，方兰生只见那一瞬间少恭的脸色微微一变，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来，眼睛微微眯起，就像猎人等到了他蓄谋已久的猎物一般，但是一瞬之后兰生再看，少恭就是真真切切的欢喜了，他笑着问他一句：“小兰，能否给我介绍一下，这个人，却是哪一个？”

　　方兰生觉得自己看错了，有些磨蹭地抬了头：“哪位啊？哪、”话都没有说完，就被这个走来的人给噎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面，来人其实穿着跟他一样的校服，但是那张脸冷淡疏离，带点少年的秀气与尖锐，倒是一瞬之间让方兰生有了一点恍惚的感觉。那少年走的越近，神色的变化就越是明显，已是难得地现出一些仓促的惊讶与羞怯来，方兰生从未见过他这幅面貌，但见他再走近了两步，声音犹疑：“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兰生心里一声脆响：不会吧！这木头脸，居居然有一天会主动跟别人搭讪？还、还是少恭！

　　他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股要好好保护欧阳少恭的强烈欲望。

　　但不管如何，欧阳少恭之后还是跟百里屠苏相互通了姓名与电话。

　　屠苏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怔了一下，之后听少恭想要他电话的时候，他亦是有些犹豫，少恭看到，就说：“屠苏是否觉得我太过唐突？”

　　屠苏并不答话，少恭笑一笑接着说:“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不知屠苏是否有一种感觉，我就像是某个故人，似是梦中……曾经相见。”

　　屠苏猛地抬头，又停一停，才说:“少恭……也有这样的感觉？”

　　欧阳少恭的目光再度在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逡巡而过，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沉默而孤僻的少年，这个明明渴望却极力压抑自己所有欲望的少年，他此刻微微沉着眼，秀致的眉目里沉敛着所有隐秘而又孤独的盼望，那些盼望沉潜太久，夜夜翻涌而不得释放，最终它们酿成一股蜷曲而漫卷的凶气，这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是那样的……冷锐而锋利…

　　少恭不由得笑了起来，眼中熠熠生辉。而后他接着说:“所以……现在屠苏肯不肯，将你的号码给我？”

　　屠苏于是盯住少恭的眼，其实他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从这双眼里看到什么，但是当他看到那双眼里微微散落的光辉时，他不由得眉峰散开。

　　他说:“我给你我的电话。”

　　少恭立时笑开了，他抓住了屠苏的手：“那好，屠苏以后接到我的电话或是短信可千万不要不理我，我会伤心的。屠苏可一定要记着。”

　　屠苏定了几秒，看着他，说：“好。”

　　他们三个人那一天出了校门到外面吃的饭。高三放学总是拖堂，他们两个人于是先到楼下等着。

　　同寝的男生从身边陆陆续续走过，一个个挤眉弄眼，笑着问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

　　方兰生当时涨红了脸，也无法说出个子卯寅丑来，着急地在原地团团跳。屠苏在一边冷眼看着，一束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刚好照着他的眼。他不由眯起眼睛，退开一步，风轻轻拂动树的叶子，沙拉沙拉，像是蚕咬噬桑叶时发出的声音。香樟的清苦味道一时也漫上来，光映得叶子一片嫩绿。

　　啪！

　　“该死！连片叶子也欺负我！”方兰生狠狠地将叶子扔了出去。

　　屠苏淡淡看着，扭过头。虽然说方兰生不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但私下他们两个的过节还是不小的。不过屠苏冷面威力太强，每回还总使出无视大法，让兰生好生懊恼。

　　“木头脸！你太！！！”兰生就差不恼羞成怒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又腾起了一点血色，“……木、木头脸，少恭为啥要跟你……做朋友啊？”

　　屠苏一顿，摇头：“我不知。”

　　兰生挫败地低下头：“我跟少恭从小玩到大也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低低叹一口气，看着屠苏，又忍不住地觉得这人太过欠揍。

　　屠苏闻言神色一动，看向了天空。他双手交握置于身后，有的地方掐的太狠，青白将红。过了会儿他眼睛暗下来，眉间郁色挥之不去。方兰生看他这样也有些无聊，拉他到学校设置的优秀学生展览区一观。年纪前十的照片尺寸大得超过想象，人像之下还附带一句励志的话。年轻的面容上满满地，都是对未来的希冀。

　　兰生很明白地表现了自己的羡慕。屠苏则没有太多的感觉，他看着那些人或含羞或张扬的表情，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与他不同的人。

　　他也永远都成为不了这些人。

　　他……只能是他自己。

　　后来回来之后，莫名地，屠苏感觉到兰生对他的敌意更大了。

　　但他懒得理会方兰生那些蛇蛇蝎蝎的琐碎情感，自顾自地爬上床铺。灯早已熄灭，只剩手机的微光仍在闪烁，他想想，将手机抓过来，看了里面有一条未读，一打开，是少恭来了一句:晚安。

　　他反反复复地将短信看了几遍，手机的光照着他，给他一种恍然很暖的错觉。他闭上眼睛，松散了四肢仰躺下来，呼吸声慢慢低下去，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无法入睡，夜色像是细滑的巧克力奶油，融融地包裹住他，那种轻软的触感一路钻入心底，更带来似在悬崖边缘漫步的恐惧感。一步一摇，一动一乱。

　　他……有点害怕。

　　他没有告诉欧阳少恭，其实他这么多年来，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面有人在弹琴，弦乐铮铮，梦中之人，有着与少恭极其相似的脸。

　　每次做这个梦，渐渐连细节都了如指掌，他模糊地觉得自己可能与梦中人有些关联，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与梦中之人相见。

　　所以欧阳少恭今日说一见如故，于他，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见如故。

　　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其实不外如是。

　　……如何能够不欢喜。

　　只不过……只不过……

　　百里屠苏捏紧了自己的指头，眼眸中有些挣扎的痛苦。

　　欧阳……欧阳……

　　若是没有记错，当年他父母车祸而死，其中把一个复姓欧阳的小孩给撞地头破血流，差点没有抢救回来。

　　……

　　那会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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