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

　　小八没出师，但刀上功夫已练得算是同辈里拔尖的，暗杀的技艺该学的都学了。崔判官出家前就是江湖上排名前五的刀客，又将流觞传给了小八，因而他有那底气接搏命的生意。

　　客人走后，小满一脸严肃地瞪着圆眼睛跑来，手里还举着那狐狸后腿肉：“你也要去当杀手啦？“

　　小八点点头：“没办法，我只会这个啊，总不能吃光了一座山的狐狸就换一座山吧？”

　　小满嚷嚷：“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八摸摸刀鞘，没回答。小满不懂事，他好乃还明白些，总不能真扎在山沟沟里漫无天日地啃一辈子狐狸腿。小满是个吃货，给什么吃什么，好养活。他已经快吐了。

　　天下那么大，他年轻，还有那么多山河没有踏遍，还有那么多奇闻怪谈没有经历，还有那么多山珍海味没有吃过，还没结交过知己二三人、还没被至亲之人背叛欺诈、还没生死边缘走一遭；不一一去体会、去哭、去笑、去搏、去逍遥，谈何人生？-----没错，这小子地摊上的武侠奇谈看多了。

　　半个月后，提头来见。

　　小八天生就是个做杀手的命格。有的人见血就晕，有的人见血来劲。小八不晕也不兴奋，一心一意要挣银子。第一回独自刺杀，无悲无喜，顺顺利利。反正能招人花重金请杀手行刺者大多也没做多少好事，不死在他手下，也照样有朝一日死在其他杀手手下，因而小八问心无愧。心态如此，可见崔判官教徒儿教的有多称职。

　　见了客人，拿了剩余的五十两，小八这才翻牌：“这位爷，实不相瞒，我师父真出家了。这单生意是我做的，以后若是江湖上各位有需要，不必再去寻我师父打扰他老人家，寻我便是。”

　　客人问：“介位少侠，当真四自古英胡出骚年，咋称呼呀？”

　　小八早早酝酿好了回复，他沉迷奇侠怪谈已久，时常下山赶集时买些旧书看看。因而对自己在江湖上行走的名号十分看重，这可事关自己今后是否能走到笑傲江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人生巅峰。因而这名号必须要带着王霸之气，要邪魅狷狂，要简单好记，不能叫獕蕰唺胤这种的。

　　“叫我八爷即可。”少年笑得一脸自豪。

　　不知带着何处口音的客人一脸了然：“哦！乃叫白鸦呀！好名咋！好名咋！”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随着小八手下人命官司的增加，大家渐渐知道崔判官出家，现在接手的是崔判官关门弟子白鸦。

　　小八还被蒙在鼓里，一直以为自己杀遍天下无敌手，八爷的大名已响彻江湖。少年意气总是耐不住性子，指望着一夜成名天下知。遂某次陪小满逛年会吃元宵时，派遣小满出去打探打探自己的名头有多响。

　　小满出去溜达了一圈。她是个圆润喜气的丫头，很会招人喜欢，不一会儿就这里聊聊那里聊聊，还收获大人们相送的零食满怀。

　　溜达了一个时辰，小满终于打探到消息，忙急匆匆抱着饴糖袋子赶回了馄饨摊，碎零食掉了一路渣渣：“不好啦，不好啦，小八！”

　　小八：“叫我八爷。”

　　小满：“好的，小八！我听人说大家不知道什么八爷，年轻的杀手新秀倒是有一个，叫什么白鸦。怎么办啊，没人知道你啊，小八！”

　　小八：“叫我八爷！”

　　小满：“知道了，小八！”

　　小八：“白鸦？那是谁？也是个杀手？抢生意的？”

　　小满将零食袋子一扔，神色狰狞地凑上前来，杀气四溢：“小八，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本来杀人生意就不多，不能再来个抢饭碗的！”这小满在杀手窝里长大，无拘无束，完全没女孩子该有的温柔恬静，平时笑颜如花很是可爱，偶尔为了耍帅飙飚杀气。

　　小八摸摸没胡子的下巴，点头：“叫我八爷！说得有理，小爷觉得是不能输给那个白鸦。要不这样，我把你个吃货送给那白鸦，拖他后腿，吃他余粮，干扰他练功，再缠着他闲着时候就教书认字----小爷我可是对你这方面的本事放心的很，别感动啊，你活到现在除了这就没做过别的事。把那白鸦吃穷吃弱以后，咱们再里应外合将白鸦歼灭，何如？”

　　小满合掌：“小八你太机智了！我这就去当细作，然后被那白鸦策反，与白鸦里应外合灭了你！你看看人家白鸦，名头比你响，还比你有文化，我不跟他跟谁去？”

　　“等等等等，你怎么知道白鸦有文化？”小八忙问：“还有叫我八爷！你看那白鸦取名号都不会去，叫个乌鸦多晦气！还是白的!你说你见过白乌鸦没？笑话！”

　　小满往前踱了几步，背着手作少年老成状：“就说你没文化还不信！咱们杀手是做什么的？执屠夫业者，见别人最后一面的。人死前不就是三声乌鸦叫么？白日鸦蔽日，人生永寂，白夜万年，啧啧啧。”

　　小八摸摸下巴，以多年地摊文学培育出的审美点了点头：“别说，还真不错。”又一拍桌子：“别人的名号，我夸个什么！”

　　时少年心火旺盛，不肯服输，遇到个对手就誓不超越不罢休。因而又派遣小满去打探那白鸦身在何方，好寻机去单挑，踩在白鸦的名声上一战成名。

　　至于为何不是亲自打探，是因为小八自认为自己接了生意就是八爷，爷才不做那贼眉鼠目千里耳顺风眼的事。爷，就是要有派头，穿得高冠广袖端坐在正厅里喝茶，温文尔雅，皮里春秋，翻手云覆手雨，谈笑间灰飞烟灭。----如此看来八爷应该修道而非习武，修道者或许有了神通，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天下气数，算出凡人悲喜无常。

　　至于为何每次派遣的是小满，因为他这位爷手底下只有小满一个人啊。

　　不多时，等小八吃了三碗馄饨，小满又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小八！出大事了！”

　　小八忙正襟危坐：“出什么事了？还有，我叫八爷谢谢。”

　　“哦，好哒，小八。我问了，那白鸦住在景山上！就咱们那景山！据说沿着山道走十里就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就是白鸦所在。”

　　“那不就是咱们那么！”小八一拍桌子，馄饨汤被震出半碗，剩下的在素碗中晃荡。

　　“对呀！”小满忙点头：“怎么办！那白鸦好生厉害，躲在咱们那么久，咱们都没发现！我果然不能再跟着你了，今晚回去就投奔白鸦去！”

　　“怎么可能有人躲在咱们那！你消息可靠不？”

　　小满点头：“绝对比你个家里藏人还不知道的八爷可靠。”

　　“原来你知道我叫八爷啊！”小八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里可能有什么误会。”

　　待八爷亲自屈尊去打探一圈才发现，那白鸦手提金刀流觞，身边跟着个小胖丫头，分分明明就是他八爷！

　　好不容易想出的又王霸之气又邪魅狷狂又简单好记的名号不能用了，八爷有些伤心；自己原来在外头还是有名气的，虽然名气以讹传讹传错了名号，白鸦又有些高兴。

　　白鸦面上阴晴不定了半响之后，末了得出结论，以后打探消息这活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马，小满办事不牢，不愧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屁孩子。

　　自此，白鸦正式入了杀手这一行。

　　这人因为在人生的前十年没活出个人样，因而在之后的岁月里格外想弥补回来。方式就是比别人要活得都像样，像地摊文学里的主角那样，剑眉鹰目，英姿飒爽，高冠广袖，由内而外的帅帅帅。
　　他虽是个乞丐出身，却生来一张斯文公子样的面相，比京城里真正的贵公子还像个公子--这当真是对世人的讽刺，说明看脸是不准的。先是乞丐后是杀手，白鸦始终没能成为一个正经人，处在三教九流的边缘，却看着正气盎然，标准的正派脸。

　　白鸦很注重自己的风度与装扮。既然白鸦带个“白”字，那就穿白衣。白衣好啊，地摊文学里白衣少侠不是主角就是人气高过主角的男二。本来因为那个“鸦”字，他还想往脑袋上插几根羽毛，被小满以离家出走威胁制止了。

　　小满是个能折腾的丫头，她确实离家出走过一次，因为小八见她有蛀牙后就再也不乐意给她买糖吃。这丫头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卖身的银两全都买了一大包零嘴，沉甸甸背在身后。然后就在人贩的马车里坐等小八扛着长刀来劫车。

　　小八气冲冲地吓跪了一地人贩和童男童女，一把拉出吃得又胖了一圈的小满，又气又急，有心想给这疯丫头来一巴掌，手掌到了她面前却又不舍得，最后胡乱用力摸了一把小满的头发了事。

　　小满抱住小八的脑袋，带着桂花糕的香甜气息“吧唧”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个口水印：“小八最好了！”

　　登时小八连斗气的能耐都没了，简直拿这师妹无可奈何。最后左手拎着零嘴袋子，右手提着长刀，背上背着小满回家。

　　小八没爹娘，不知该怎么管教小孩，只知道大人应当是疼孩子的。不知不觉间就把小满惯坏了，宠成了个胆大于天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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