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潮湿而闷热，坐在房间靠窗的位置画画，外面风雨交加，室内光线昏暗，我忘了开灯。
　　母亲没敲门，擅自进来，僵持了一会儿，正当我失去耐心提起画笔时，她却上前几步，按住了我的右手，骨折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她说:小秩，你结婚吧。
　　任何事情都不会令我感到快乐或悲伤，除了画。直至她抬起头望着我，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扩散开来，神色充满哀求:小秩，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果你有孩子，我们家家业就有人继承，你去画你的画，永远没人碍你，而且女孩儿的事情也不必操心，都是替你寻好的，她已经答应，到时只要领张结婚证。
　　母亲脸上充满期许，多年未见她这样，憔悴苍老的面孔，眼底有一簇光，就像我对待绘画时所散发出来的一样。
　　看得入神，许久，她见我没有反应，忽然双膝跪地：算妈妈求求你了！

　　好……
　　不知道我答应得是不是太过草率，我认为如果有人已经跪下说“求”，那么，就必须要答应……

　　压根没想过父母的这个决定意味什么，他们的计划听起来完美无缺。

　　接收到回应，母亲显然没有预料到，看上去高兴得像个孩子，转身一路小跑，没几分钟，便带来一个姑娘。

　　我很怀疑这姑娘是否真的到了允许结婚的年纪，她看起来身形瘦小，脸色也不好，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衣，洗得发白，袖边磨出小洞，下身则套一条暗红色灯芯绒裤子，膝盖处磨秃了，裤腿挽起，露出一节小腿，晒得和她的脸孔一样黝黑，脑后绑着马尾辫，脚底踩着客人穿的蓝色拖鞋，偏大。说是乡下妹，又不像，长得很清秀好看，衣服也洗得十分干净。母亲让她和我相处一会儿，然后便关门出去。

　　她站在门口，不害羞，也不紧张，就那么站着，脸上是一种放空的神情，在我看来，倒是真的很美。
　　没一会儿，兴许累了，她便指着我的床问我可不可以坐在那儿。我点头应允，她也不扭捏，挑了个可以看到我画画的位置，尽管没表现出过高的热情，却也专注。
　　我想了想，还是提起笔，明知道她的存在纯属捣乱，但也没心情说些刻薄的话惹麻烦。晚上，就扔了那张画得一塌糊涂的画。

　　隔天，与她在就近的民政局领结婚证，得知小姑娘刚过二十岁生日没几天。真的还小，可是却忘了自己也没比她大多少。

　　打从与她成为合法夫妻，我顺理成章搬了出去，租住在离家不远的乡郊平房画画，把房间让出给她住，她身体太弱，需要调养，而我的父母几乎当她是亲女儿，偶尔回去拿日用品衣物，也只是冷眼旁观，她的确是经历风吹日晒，才显黝黑，养了这些日子，我都有些认不出。
　　很难想象，柔弱的她，来我家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但又完全可以想象。流浪的阅历，令我明白外面世界的风里来雨里去，从过去的公子哥脱胎换骨。至少也懂得画画的人生就是要忍耐苦行僧般的修行。

　　两个月后，她越发漂亮，肤色白净，脸蛋红润，胖了。我没问，但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夜里，躺在同一张床上，显得很生分，她一动不动，我猜是紧张或不知所措，然而可笑的是，我从未对女人有过非分之想，只是习惯于用眼睛去判断她们的美好或丑陋，加之日日作画，十分疲劳，很快便进入梦乡，近天亮时，她才小心翼翼钻进我的被子，把我推醒。
　　我不知道看起来小小的她，是什么人教了那些方法。她做得很好，我承认，非常好。也许我不在的时候，母亲强迫她去学，想想也觉得可悲，而可悲的开始，往往造就可悲的结局。

　　…
　　她怀孕了，父母很高兴，我却没心思分享这份喜悦。在我看来，一切都和我无关，我只在乎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如果当时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愚蠢，一定不会娶妻生子。

　　画的销路拓宽，我仿佛感觉到了一些生存的意义。这简直是完美！！

　　于是不顾一切投入工作，写生的地点，十分偏远，接不到外界讯息，当我得知自己已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父亲时，是他们出生一年后。
　　我母亲寄的信，镇上一家常去的画材店老板帮忙收下，我从深山出来看到它。没想到还附有孩子们的百日照，很漂亮……眉眼间像他们的母亲。看到结尾，如果不是提及妻子的名字，我当真已经记不清她原来是叫梅澜。

　　画大多卖给最初看上我的画商，也有一些小画廊愿意与我合作，事业正在步入正轨。虽然收入有限，过得清贫，更不可能有存款，可是我很知足。在一切顺利得不真实的时候，父亲过世了。

　　晴天霹雳的消息，令我恍然大悟，原是之前的一切都是母亲的计划，她压根已知道，父亲会不久于人世，才提出让我结婚，以为有了家庭，就能将我束缚，然后顺理成章继承家业！！我愤怒，为了她随意决定我的人生而愤怒，为了她自私而又阴暗的要挟而愤怒，几近失去理智。

　　于是一走了之，任何讯息也没留下，独自去遥远的西南……我不想看到母亲，更不想看到梅澜还有孩子。她们就像烙印在身上一块丑陋的疤，留着碍眼，剥开疼痛。

　　山里清新的空气和婉转的鸟鸣终于令我心情平静，画了许多风景。
　　画商联系我，建议事业要进一步开花，必须有自己的风格，一切又陷入僵局，虽然画商没放弃邀约，可作品却始终得不到艺术家的认可，无法刊登在一些权威杂志，更被归为提不上台面的商业画。起先我没意识到严重性，直至看见自己的画作被当做废品回收，才顿感天旋地转，就像被推入深谷。

　　我以为这已是最糟的状况，没想到却收到母亲过世的电报！梅澜遵照她临终的愿望，将这一消息发到所有我可能收到的地方。不巧的是，连我的固定大客户，她们也调查得一清二楚。
　　得知这一切，虽极不情愿，但迫于客户的压力，不得不回去参加葬礼，不孝子的头衔太重，我背负不起。

　　梅澜身着黑衣，站在人群，既平凡，又突兀，消瘦，憔悴，甚至苍老，可是依然很美，两个孩子还小，她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我却忘记打理自己，站在那里，像个乞丐。

　　母亲立下遗嘱，将公司留给我。而我依然无法原谅她的欺骗，卖掉公司，一部分钱拗不过梅澜，留给她养育孩子，然后便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事业。

　　自此以后，很少再回去，都是独自出门在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起先梅澜会频繁写信催促我寄生活费，后来或许发现给我写信根本没用，才不再联络。
　　我若有画卖出高价，高兴并想起她和孩子们，才会寄钱，次数都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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