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梨开

　　这日回庄之后，叶梨竟当真开始读书了，基于那个荒唐可笑的理由。
　　她就跟转了性子一般，每天雷打不动的按时出现在书房里，就坐在靠里窗的位置，捧着教书先生指定的课本，摇头晃脑地读背，有气无力地吟诵。
　　叶开每次从书房外匆匆行过，总能在一群师弟师妹们里面，一眼瞥见无精打采的叶梨。
　　叶开眉头微皱。
　　比起她天天思虑改名字而后换来一顿毒打，叶开倒是更希望她把时间花在修身养性上。但真见叶梨坐进去了，隔着木栏窗户，就好像是瞧见天上自在的鸟儿被关进了笼子里，他又于心不忍。
　　君子如他，淡薄如他。却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有所牵挂了呢？
　　叶开没有答案，只知道无法坐视不理。
　　对师父叶晖报告完旧年琐事后，叶开没急着退出屋子，主动开口：“师父，过两天我去扬州城置办新年物资，想带梨儿去看看。”
　　叶晖自然地接了话，会意道：“去散散心也好，臭丫头在庄里都憋坏了。”
　　叶开微怔，而后微笑。
　　师父果然是最疼梨儿的。

　　叶梨在庄内生活了整整八年，年华曼妙的八年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奇闻异事只靠走南闯北的师兄叶开讲给她听，有关江湖，叶梨确实憧憬太久了。
　　叶开本以为带她出去，就是放虎归山，谁料一路上叶梨却安静得不像话。
　　头回出庄的师妹们哪一个不是心潮澎湃？叶梨偏偏不是。
　　她只平静地跟在叶开身后，即便有玩物从她身侧经过，也只是小撇一眼，目光绝不多停留，从扬州城北走到城南，再从城南走到城北，始终一言不执。
　　到头来，竟是叶开耐不住梨儿师妹安静的样子，停下脚步，主动问她：“怎么了师妹？”
　　叶梨摇头：“没事，师兄。”
　　“没事？”叶开皱眉，打发走身后的师兄弟，再度发问，“怎么了梨儿？”
　　叶梨抿唇，这才肯老实答他：“师兄，等你忙完了我可以买个糖葫芦吗？”
　　卖糖葫芦的小贩就在不远开外。
　　叶梨一直想吃糖葫芦，却一直不敢给他添麻烦，方才一直乖巧到现在。
　　眼看四下再无旁人，只有她和叶开，这才肯实情相告，得师兄默许，才敢欢天喜地地冲到小贩跟前。
　　但她还是来迟了一步，糖葫芦摊上最后一串糖葫芦刚被一个穿着铠甲的小将军买走，他要拿这串糖葫芦喂他手中牵着的白马。
　　叶梨眼巴巴地看着他把糖葫芦凑近马嘴边，脚下挪不开半步。
　　叶开等不见她回，无奈上前，赶在马嘴咬碎糖葫芦前，对那小将军拱手作揖：“实在唐突，这位将军，可否行个方便，把这糖葫芦让给我师妹？”
　　“你是谁？”那小将军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是藏剑的人？”
　　“正是，”叶开道，“鄙人乃藏剑弟子叶开，这位是我师妹，叶梨。”
　　“……离开？”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们师兄妹的名字怎么这么怪，什么离不离开的？”
　　那人还在笑，叶梨却是脸色一沉，撂下句“梨花的梨”，拽上叶开，转身就走。先前还对他手里的糖葫芦心心念念，这一下却不理不睬。
　　世人只闻藏剑的弟子个个风度翩翩，却从未见识过还有这般惊世骇俗者！
　　叶梨一转身，那人顿时就有点懵了。
　　但懵着懵着，他眼神又突然亮了起来。
　　小将军几步便追上二人。
　　“你是梨吗？”那人抄手立在两人跟前，一副天生的威容，此刻却面对叶梨微微地笑，“姑娘，我叫守末，李守末。”
　　叶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
　　“姑娘。你是梨，而我是守末啊。”
　　叶梨还是不懂。
　　李守末敛了目光，开口道：“姑娘是花，我是护花人。姑娘可愿让我用手中一柄长枪守你一树梨开？”
　　如此动情的一番话，偏偏对象是一个不喜诗书的叶梨。
　　叶梨眉心一蹙，把六十来斤的重剑往身前一插，气势铺天盖地的汹涌。
　　“你讨打吗？”她只问。手紧紧握住剑柄，指节都泛了白。好像随时都要拎起重剑，一个鹤归，砸得对方三个月下不了床一样。
　　藏剑山庄何时有过这般弟子？
　　李守末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哑声失笑。等他回过神，叶梨却早已拉着叶开乘舟东行，往藏剑山庄去了。

　　叶梨一路上都在生闷气。
　　一想起刚才那个天煞的混蛋竟然当着叶开的面，说他们“离开”，叶梨的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恨不得立马就一剑劈了他。
　　叶开知道她在生气，一路上也不惹她发怒。
　　两人并坐船头，叶开只是望着前方渐渐显露的藏剑山庄，很偶尔的，才低头看一看她。
　　叶梨气得脸都红了，明明脑后的双股马尾已经束成了一股，早就不是小孩子，还撅嘴撅得老高，像个小孩子一样。
　　叶开忍不住要笑，抿起唇唤她：“师妹，快到山庄了。”
　　叶梨忽的抬起头来，正撞进叶开眼里。忽的又埋下头去，满脸都是落寞。叶开不能不承认，昔日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师妹此时已经出落得极其水灵了。他也是个男人，见漂亮女子峨眉紧蹙，满脸委屈的模样，又怎么会不心动？
　　见她那副梨花带水的模样，心跳忽的就漏了一拍。
　　叶开默默望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山庄轮廓，突然就发现，原来师妹并不只是会惹他一个人发笑，觉得她实在可爱，原来也会有别的男子会喜欢上她的直爽，当她是女子，捧在手心好好的疼爱。
　　这样想，叶开心里忽然就不是什么好滋味了。

　　但事实证明叶开不是滋味得还不是时候。
　　三天后，天策府大帅李承恩登门拜访，那小将军居然也在队伍之中，找上了门，要向叶梨提亲。
　　这亲事由将帅李承恩亲自提起，大庄主叶英笑而不答，二庄主叶晖如承重负。
　　叶梨闻声赶来，一张脸红得跟剑冢里烧铁的煤炭似得，头上白烟直冒，当着师父和大庄主的面一口否决这门亲事，甚至扬言再敢提起，一定打得他三个月下不了床。
　　君子如风的藏剑山庄哪能出如此狂妄的弟子！
　　叶晖气得当场抽鞭子打人，就在那颗叶梨最爱的樱花树下，打了她整整四十九鞭，鞭鞭入骨，无人敢拦。
　　叶开闻风赶来时，鞭罚已然结束，师兄弟正扶她起身。
　　叶梨依旧是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仿佛挨打的不是她，而是什么事不关已的他人一样。
　　叶晖气得当下扬鞭，第五十鞭狠狠落下——
　　这一次叶梨终于屈服了，连同整个人都瘫倒下去。
　　不等叶开反应，静立她身侧的李守末第一个冲上前抱起了叶梨。小将军急得眼睛发红，高声大喊着“叶姑娘”，足足喊够了百十来声，才终于喊醒了叶梨。
　　而彼时，她睁眼，却虚弱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
　　她有的，唯热泪两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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