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大堂中竟只有一个人。
　　一行二十人，个个都是当今武林白道上的顶尖高手，如今只有他一个还能站着。
　　他们太过小看了世事斋的机关。
　　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他们所见到的竟只有一个人。
　　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散花阁，花断香。
　　“放她们一条生路。”
　　她知道他是来杀她的。
　　以花断香的武功，对付受伤的他来说绰绰有余。
　　“她们不过是些无依无靠的女子，最多只会一些防身功夫。散花阁值得你们杀的，只有我而已。”
　　花断香说的是实话。
　　三个月前新选出的武林盟主带着各大门派开始讨伐御天教，两个月前揽星楼主被擒，一夜之间揽星楼连带扫地的都被杀了个干净。花断香收到揽星楼主最后一只飞鸽传书，上面只有四个字：大势已去，于是她将散花阁的财产全部散尽，将她的那些姐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花断香知道，揽星楼的势力之广，断无道理一个月就可以被这样灭个一干二净，再无回天之力的，只怕对方准备已久；而揽星楼主精通星象占卜，她若说是大势已去，恐怕那便是天意如此了。
　　散花阁，如果不是花断香的存在便知是一座普通的绣坊。
　　她们只是普通的女子，不该受她牵连。
　　于是花断香只好去求眼前的年轻人。
　　温玉暖。
　　温玉暖人如其名，是个谦和温柔的年轻人。
　　他也知道散花阁的事情，知道花断香没有说谎。
　　所以他答应了花断香。
　　然后拔剑。
　　花断香没有避，任着温玉暖的剑插进她的胸口。
　　那时候温玉暖有一点心疼。
　　他心疼这个女子。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势不两立，他说不定会喜欢上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有着和她身份不符的善良。
　　她是个杀手。
　　御天教旗下廷台楼阁，散花阁看似只是一家小小绣坊，实际上却是暗杀部门。
　　杀手只有花断香一个。
　　她是真正“暗”中的杀手。
　　无声无息，干净利落。她从来不屑于让她的目标痛苦，也不屑于多杀一个她觉得没必要的旁人。
　　温玉暖会知道这点，因为他本身就是她的仇人。
　　他唯一的哥哥死在她的手下，而当时她知是看了一边的他，还有他抱着孩子的嫂子，只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他追上去问她为什么要杀他哥哥，她说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女人怀了他哥哥的骨肉却被抛弃，还被他哥哥派去的人追杀，走投无路之时被她救下。
　　那个时候温玉暖就觉得，花断香这个女子，实在是很奇怪。
　　如今这个奇怪的女子胸口插着他温玉暖的剑，倒在她的怀里。
　　血已经渗透她薄薄的红衣，开始往下蔓延，甚至染上他的衣服。
　　“你嫂子还好吗？”
　　她竟然还记得。
　　“好，她很好，她儿子，小灿也很好。”
　　“嗯，那就好……”她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去后山禁地……告诉，告诉他，断香无用……散花阁，不在了……告诉他……我们，大势已去……”
　　“好，我答应你。”

　　散花阁的禁地，并不像温玉暖想象中或者见过的任何门派的禁地（当然，是他们一路上攻破的门派）。
　　这里，简直可以用世外桃源来形容。
　　不同的事，这里种的不是桃树，是红叶。
　　红的就像火，就像是历代散花阁主的红衣。
　　他还看见一座小屋，干净清爽。
　　再往前走，他就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白衣，一头银丝，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他的面前有一小块墓碑。
　　那人听到温玉暖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
　　温玉暖几乎抱不住花断香的尸体。
　　“师叔……”
　　“玉暖？”
　　“是，师叔。”
　　他的师叔——秦迟点了点头，对他说：“把断香放下吧，坐这边来。”
　　温玉暖的师父，其实是个不成名的剑客。他的剑法超绝，但却情愿在小镇上摆个算命摊子给人看相测字。
　　而他的这个师叔，到现在还是武林中的传奇。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死了十多年的人，现在却出现在这魔教下属的禁地中。
　　而且温玉暖直觉，秦迟变了。
　　温玉暖小的时候，他师父带他去见过这个师叔，那个时候的秦迟和温玉暖现在差不多大，却给人像是一块冰一样的感觉，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可是现在，温玉暖看得到秦迟脸上淡淡的笑容。
　　“世人是不是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是的，师叔。”
　　“也难怪，已经十多年了，你都这么大了。”秦迟伸出手去，慢慢地摸着那块已经被摸得光亮的墓碑。
　　温玉暖的目光也随着他的手落到墓碑上，那上面刻着的名字是：花想容。
　　十多年前，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围剿□□。那时候的散花阁主，便是花想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用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瞬间就能割下你的头。
　　而那时候与之一战的，便是他的师叔，秦迟。
　　温玉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你杀了断香？”
　　“是。”
　　“她没有出手。”
　　“是。”
　　“她如果出手，你不是她的对手。”
　　“是。”
　　“她本可以来求我，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而我也有这个自信解山下之围。”
　　“是。”
　　温玉暖的手心已经有汗。从刚才开始，他就只会说：是。
　　秦迟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块墓碑，那视线就像是他看着的不是一块墓碑，而是自己的情人。
　　“把断香葬了吧。”秦迟这样说。
　　温玉暖听了他的话，站起身，将花断香的尸体报道一棵树下，拔出她身上的剑，开始挖坑。
　　剑是好剑，却不适合挖坑。
　　这时候风起了，风中飘过来秦迟的声音，显得有点遥远。
　　“……断香也死了……”
　　温玉暖知道这不是对自己说的，却还是停了下来，朝秦迟的方向看去。
　　风吹起他的白发来，温玉暖觉得那头发白得有些刺眼。
　　秦迟还不到四十。
　　风还在吹，温玉暖弯下身去，继续挖坑。
　　他想在天黑之前将花断香葬好。
　　挖着挖着，就有眼泪落到土里。
　　温玉暖就好像不知道一样，继续挖着。
　　他有点伤心。
　　等到坑挖好，他在花断香身上撒上第一捧土的时候，他就更加的伤心。
　　他和花断香，不过是很多年前见过一面，而今的重见，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命丧他的剑下。
　　他本不该伤心。
　　可是世上有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温玉暖很伤心。
　　他的剑，在挖好那个坑之后就断了。玉梅山庄的剑，他十八岁那年费了千辛万苦进了玉梅山庄的会客堂，才求来的那柄好剑，如今因为挖了一个坑，断了。
　　他想了想，把断剑放在了花断香的身边，一起埋了。
　　所以他现在没有剑，看起来也不像个剑客侠士。
　　只像个新丧了妻子的男人。
　　他的嘴里是苦的。
　　他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回去，回到自己的家？那里，他青梅竹马的她，一定正点了一盏灯，等着他。
　　但是他的身子没有动，他只是动了动嘴，吐出两个带着苦味的字来：“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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