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春风化成你

　　红药和小厮心有灵犀的退了出去，就留下花泠愣在屋里看着来人。
　　那人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裹在一身淡青色的衣裳里，头上松松的簪了一支碧色发簪，站在隔她四五步的位置，弯着眼睛望着她，眸子里像盛着水，一眨眼便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花泠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底想，真该叫素祈来看看，神仙应该怎么长。
　　他隔花泠很近，但花泠却觉得他的脸看起来似乎有些朦胧，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白里有一颗琥珀色的痣，眉眼睫毛也都比寻常人的颜色要淡，呈现出一种深灰，但并不死气沉沉，反而因着他脸上的笑，透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缱绻。
　　十几岁的少年，却长着这样的一张脸。
　　来人看着她，依旧是在笑，却突然问:“阿眉可还记得我吗？”
　　花泠愣了一下。这人在红药口中原是和这杜眉生很是相熟的，怎么说的话却像她应该是记不得他一样。然后又是一想，心里立即大叫糟糕，她还真是记不得他！
　　仔细想想，红药她们都是怎么称呼他的来着？
　　是了，沈将军。
　　可这岂不是跟什么都没说一样。她总不能管杜眉生的老相识叫做沈将军，何况杜眉生昏迷了整整四年，对方也不可能是十二三岁当了将军。
　　她心里陡生怨念。素祈那老头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说起杜眉生的背景的时候特意略过了这个沈麻烦不谈，如今倒好，她竟被他一句话堵的哑口无言。
　　窗外下着淅淅的小雨，成了真真的一片梨花带雨。花泠偏了偏头看着白得出奇的花瓣，忽然福至心灵，反唇道:“你觉得呢？”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这样的回答，倒显得十分不满意的样子，然而眉毛只皱了一瞬间，突然换成了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本就长得缱绻，这样一笑更是不得了，颜色朦胧的眉眼舒展开来，眼角笑意和引诱纠缠，简直活脱脱的就是蛊惑之术。
　　花泠果真一时被他的笑容摄住，头脑不由自主的浑浑起来。恍惚觉得自己眼前看到的不是人脸，而是一茬一茬的白山茶。
　　对方借着她愣神的时机越靠越近，最后气息几乎喷到了她的额头。花泠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眼睛越来越近，到最后已经能清晰的看到自己印在他瞳孔里的面庞。
　　和他的眉眼睫毛不同，那双眼睛那样黑，但是并不显得锋利，反而温温吞吞，柔和无比——就像被沉在静水里的墨玉，还泛着温润的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怕就要被蛊惑得什么都招了。花泠一下子偏过头，对方似乎笑了一下，眼里的波澜微微一荡。
　　她明明偏过头了，那双眼睛却还在眼前蓄绕不去。
　　花泠只得又后退了几步，膝弯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正是她的雕花大床。
　　这可真不能开玩笑，她一下子迈开步子，要绕过那人。脚刚迈了一半，被对方抓住手腕拉回来，然后双手在她肩上一按，坐到了床上。
　　花泠此刻已然懵了，看着对方慢慢压下来的身子和越靠越近的脸，心里锣鼓大敲，突然抬脚踢了过去。
　　那双眼睛的主人立刻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往后一避，逃开很远，传来一声嗤笑。
　　他这一退已退到了窗边，花泠眼前再不见那一对墨玉，神思这才清醒过来，抬头去看那人。
　　对方依旧在笑，只是这个笑远不同方才的温洵，反而满面都是揶揄，声音里也尽是憋着笑:“我长得真那么好看么？”
　　花泠先是嘴角抽了抽，想起自己方才的神态，却又耳根一红。倒真是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凡人小子迷住了，但随即想到素祈，神仙恐怕也没有长得如此惑人的，被迷住算不得丢脸。于是勉强将神色调整过来，哼了一声:“少来这套。”她想来这沈将军和杜眉生这么熟，按着杜眉生心高气傲的性子，说话应该是全不客气的，便也加重了语气。
　　对方果然没说什么，但却又笑嘻嘻的问了一遍:“阿眉，到底记不记得？”
　　花泠又给他弄得无言，刚准备按着杜眉生的语气说“不记得了全忘了”。对方却兀自开了口:“啧，我就是随口一问，你表情这么凝重做什么。想吃点东西么？四年没有活动过的身体，到底是虚弱的，若还如以往一样爱吃梅花糕的话，我去给你买。”
　　花泠倒不想他话虽紧，却也不步步紧逼，心里的警惕松下一点:“你……”
　　那人没听她说话，转身走了两步，一跳坐上了窗台，歪着头笑得很是挑逗:“你看看，我就是知道昏迷之后醒来就要抛却前尘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阿眉的至交，姓沈，沈安闫。”
　　花泠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但细读之下也搞不清是哪里不对劲。
　　沈安闫侧身推开了窗，然后转回头看她，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就如往常一样倒更好些。”然后便一转身，径直跳出了窗。
　　什么叫“如往常一样”？难道往常的杜眉生对这个沈安闫原是特别对待的？
　　花泠踢了一脚妆台前的坐凳。她又不是杜眉生，怎么如往常一样？

　　红药进来的时候她还拿着手里的红绳出神，沈安闫出去的时候把它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看了看，觉得十分眼熟，听见红药敲门，匆忙塞进了袖子里。
　　红药端着汤药走进来，一边在桌边放着药一边说:“小姐，该服药了。”
　　花泠嗯了一声，没动:“那个沈安闫，他是我的至交？”红药咦了一声，连忙点头:“小姐莫不是忘了？他是自小与小姐一同长大的。可不是红药多嘴，沈将军对小姐真真是情深意重了，小姐昏迷这四年，连呼吸脉搏都全没有了，多少大夫都说救不了了，偏偏沈将军不信，千里迢迢去蜀山找了高人护住您的体子。
　　老爷归天后，家里的事也无一不是沈将军在着人打理着，依红药看来，将军对小姐早就不是简单的朋友情谊，这样好的人，红药可敢说世间没有第二个了。”
　　花泠听她这意思，似乎这沈安闫对杜眉生很有意思。但她毕竟不是杜眉生，况且想到沈安闫方才的种种作为，也实在不像真心，怕是表面功夫做得太好，旁观的人就信了而已，只得道:“故人自然情深。”
　　她心里暗自觉得奇怪，沈安闫与她说话的语气，全然不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更遑论几年不见的心上人。不说别的，沈安闫知道她醒来，却也不立即赶来，反而是过了两天才不慌不忙的过来；在看到花泠的时候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大喜过望一类的神情，反而全程镇定，像是知道她就是会醒来一样。
　　若说是情人间的笃定信念也就罢了，但他却只自称“至交”。杜家小姐早断送了性命，只是身体没坏，他若不是肯定她会活过来，煞费苦心保住一具尸体又有什么用？
　　沈安闫。花泠在心底默念着，突然生起了一丝疑虑。
　　红药看她半天没动，又接着说：“小姐还是快来把药喝了，凉了就不好了。”
　　花泠如梦初醒：“药？什么药？”这么一问，她才闻到房间里氤氲的微苦味道，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眼睛望向红药放在桌上的小碗，看见里面漆黑的液体还冒着热气。忍不住抬起手在鼻前扇了扇：“你那是什么东西？”
　　红药知道这杜家小姐向来最怕喝药，无奈的看着她：“小姐，可别闹了，再怎么闹也是要喝的！”
　　这般令人作呕的气味花泠闻所未闻，听红药的意思却是要叫自己喝掉。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用手一指那个小碗：“你说那是药？我要喝掉？”
　　红药直接把药端过来放在她面前：“小姐，身子可是自己的，好不容易救过来，定要好好养好的。”她又是倨傲一笑：“等杏姑娘他们回来了，看见小姐好端端的，怕是要气的不轻。”
　　花泠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那碗黑漆漆的东西，她就算再怎么不舒服也绝对喝不下这样的东西，何况她根本没病。
　　当然不能直接和红药说不喝。她憋了半天，堪堪转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把脸上的嫌恶强压下去：“嗯，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喝。”
　　红药虽然疑心她会不会喝，但是也不敢不听她的话，反复叮嘱了两遍才退了出去。
　　花泠实在受不了这一屋子的气味，看她把门合上了，立刻把药端到窗边。窗外种着梨树，是一片泥地，想来泼上去也不会被发觉。
　　她又闻了一闻药的味道，差点吐出来，当机立断把药泼了出去。
　　然而还没等她转身，手上的碗突然被人抢了去。花泠心头一跳，莫不是被红药看见了？
　　一眼看过去，却是刚离开不久的沈安闫又回到了窗边，一手提着一个红木食盒，一手拿着她那个药碗，里面被她泼出的药一滴没少。
　　沈安闫的脸上，笑容十分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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