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盲人和蛇

　　3.

　　从镇上回来当晚，我发了一场烧。烧得厉害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宛如身在冰窖。

　　反复做着一个梦。梦中，一只毛色雪白的狐倒吊着，双目紧闭，口中渗出丝丝殷红。

　　屋子里很昏暗，那只白狐却浑身雪亮。我想看个分明，这念头一出，便觉得天旋地转，已然被倒悬起来。腹部宛如一团火在烧，有什么东西被一股力气扯着往腔子外掉……

　　我痛极，使劲挣，便醒转过来。恢复清明的一霎那，恍恍惚瞥见暗处一张冷峭的脸。

　　眼角眉梢，依稀是那深宅后院里的盲少年……

　　我们狐族对梦兆是非常相信的。我想了想，自觉平生并未曾做下恶极之事，不过嘴馋的时候用障眼法变钱“买”点吃食。日后待到觅得了灵芝、水晶之类，必定记得给那家衔过去报答一番。

　　我与那人，此前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这梦的意思，到底是他要害我，还是我曾无心犯过什么大错，如今要现世报了？活了三百年，太长了，我未必记得每一件事。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翻出一枚好的铜镜，预备往深山里去求高人点拨。

　　甫一出洞门就遇到阿九。

　　“去找琼枝姑姑？”他着一袭大红的锦袍，满面春风。

　　这三个月我猫冬，再加上缺眠少觉，憔悴得厉害。眼见这厮越发地风流倜傥，心中不乐。

　　懒得理他，自顾往山上走。阿九在后头跟着，唱起一支山歌。

　　歌里讲的是什么鸳鸯锦鸡、郎啊妾啊，那腔调撩骚得很。

　　“我前几日在市集上见到你家大娘了。”

　　他指得是我大堂姐。我已经半年没见过她啦，面前浮现她那标志性的桃花眼，眼角一颗泪痣，透着风情。听说她打定了主意要到人世好好经历一番，将那七情六欲都参透了，再来做个狐仙。

　　“她乘着一头驴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看样子是嫁了户殷实人家。见了我却把眼皮一塌，只当不认识。”

　　我有些愕然，我家大娘以前一直对这只红狐狸垂涎三尺来着。不过碍于我这个众人口中的未婚妻在，才没有将阿九吃干抹净。

　　“装不认识，不是很好吗？难道还跟你这般寒暄：表弟，春天到了，毛换得怎样了？ ”

　　阿九哧哧地笑：“你们女狐就是好，下山经历一番，最不济落个狐媚的骂名。运气好的，倾国倾城，被好事的文人写成本子，便成了传世的风流趣闻。后世读书人或有辱骂的，但多少还存着那倾慕向往的心思。若换成我们儿狐狸，坏了女人名节，那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算了算，近五十年因着桃花债被夫家整治死的男狐狸可不少。他们多是轻薄好色只徒，血统也不纯正，得意忘形之际难免露出破绽。真正风流的，来去自如，让女人们恋慕不已，甚至可以为之赴死。

　　“我觉得，若是真有情，不拘那人是谁。像那纣王，虽是残暴，却是人中难得一见的情种。寻常男女，不过是图个你情我愿、一晌贪欢，新鲜劲儿过了，也便了了。再说，跟狐族相比，人的寿命宛如朝露，也终究难以善终。既然如此，不如看开点。”

　　一树春樱开得正好，被风一吹纷纷如落雪。我看得入迷，不觉跟他说了这番由话本上得来的感悟。

　　阿九苦笑：“你倒看得透彻，只怕到时候亦是当局者迷。”

　　我转头一笑，轻轻摇摇尾巴：“与三表哥同入此局倒是可以。”

　　阿九狐躯一震。

　　我哼着歌，朝密林中走去。

　　精怪中也分等级。比如，在这青腰山，山精树怪是最上级的，狐族还稍次之。

　　琼枝姑姑是一株历经千年的琅瑄树。据说上古人神黄帝在此修建行在时，琼枝就在这里了。

　　我理了理毛，郑重地拜了一拜，将那当作见礼的铜镜放在树下。阿九也现了原形，俯身见礼，他不知从哪而弄来了一颗滚圆的东珠。

　　琅瑄树盘结的树根纷纷蜷缩，眼前豁然现出一个一人多高的树洞。往内走去，两侧芳草繁茂，鸟鸣啾啾，流水潺潺，一派洞天福地的气象。

　　琼枝端坐在一坐树根盘结而成的广榻上，发髻高高挽起，满头金玉，与四周精致华美的帷幕交相辉映。琼枝虽是个老人家，却很喜欢收藏华美精巧之物。喜欢一切美的事物，包括，美男。

　　她一袭黑衣，衣衫上不知镶了什么宝贝，闪闪发光，宛如披挂着夜幕中的繁星。她闲闲地倚着美玉雕成的靠几，含笑打量我们一下，朝我们张开双臂。

　　我乖顺地跳在她怀中安坐。阿九此时则幻化成了人行，风度翩翩地走上前去，托起她的手，伸出柔嫩的舌尖在手心轻轻一舔。

　　这本是狐狸之间相互示好的礼节，此时被他这样一位俊俏的少年大大方方使了出来，没来由一阵恶寒。

　　琼枝面上则一幅很是受用的样子。

　　“你们这一对小畜牲，此番前来可是来请姑姑喝喜酒啊？”琼枝打趣儿问道。

　　青腰山敢叫我们小畜牲的，唯有琼枝了。我们当时还是小兽的时候，就曾跟随父母拜会过她。

　　说了一会闲话，我终于想起了此番来意。

　　琼枝不语，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搞得我昏昏欲睡。

　　“嘘。”琼枝说。

　　不知何时改换了天地，宛如沉在幽幽的水底。琼枝仍旧将我抱在怀里，漂浮在半空，俯视着脚下发生的一切。

　　还是那间暗室，空气中充满了霉味和灯烛的烟气，以及野兽淡淡的气息。梦里的情景重复上演。这次，我眼看着，一颗莹润的金珠，从那只白狐嘴巴里一点点地掉落，一直落到地面上一只八卦纹样的铜炉中。那只狐狸莹润的金色眸子缓缓熄灭，毛皮瞬间变得枯槁如冬天的蓬草，后腿蹬了两蹬，不再动弹。

　　那么精纯的内丹，至少要五百年的修行才可。我感同身受，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抽痛，泪水涟涟。

　　从一旁的角落里走上来两个人，一个道士打扮，另一个身着古旧式样的衣衫，眼角微微地上挑，薄唇却冷酷地紧抿着，双目炯炯，闪现出狂热的光。

　　琼枝叹了一声。

　　她轻柔宽大的衣袖拂在我面上，再一睁眼，仍旧身处琼枝宝光灿然的洞府之中。

　　半人多高的铜香炉上升起青烟袅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阿九靠着隐囊正对着一碟果子出神，心事重重的样子。

　　琼枝只对我说一句话：“莫再问，只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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