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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三）
母亲终究是死了的。
那一日，母亲乘坐下午四点的火车回家。
我们村的火车站只有一个破站台，有的火车在远侧铁轨停车的话，不仅要跳下高高的火车阶梯，还要穿越两条铁轨，才能来到站台上。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铁轨上的。
第二天早上有人坐火车，才发现她的尸体。
有人说，那是意外。
可也有人说，她是自己寻死。
那一天，我掀开盖着母亲头部的衬衫，看到她死灰的脸。
那是我不熟悉的脸。
我不认为那是我的母亲，并且以为这个陌生女人偷了母亲的衣服来穿。
我将那衣服收进怀里，又去扯她的短袖。
她的一条肩膀露了出来，上面有一条窄窄的肩带。
那肩带也是母亲的，我扯住肩带往下拽，却死活拽不下来。
我的举动引来大人们的注意，我二叔猛得冲过来，抡起巴掌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被打得松开了手，歪在地上。
二婶上来扶起我，将我拖走，她小声数落他那么凶做什么，被打死了他就老实了。
我被二婶连拖带拽地拉进房子，她穿着鞋就要进屋。
我站在门口不肯进，我家地是瓷砖地，母亲爱干净，地面总是一尘不染。
她出去两天，我有好好维护地面清洁，怎么可以让别人踩脏呢？
二婶不耐烦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她双手插进我腋下，将我原地拔起，仍向屋中走。
我厌恶她的触碰，那双女性的手，那么粗壮，肥腻，她的过于贴近使我愤怒。
我抬起悬空的脚，狠狠踢踹她的膝盖上，她惊叫一声，将我丢在地上。
她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
摔倒没让我觉得疼，倒是因为踢她而脚疼。
我脱掉脚上的鞋，将之摆到门口鞋架上，然后起身，顺手将门反锁了。
我回到最里面的卧室，关上门，拉上窗帘，钻进被窝躺下。
我睡着了，我听见窗户一直响，响在梦里。
二叔将窗户砸碎，跳进屋来。
他打开卧室的门，又打开屋门，放很多人闯进来。
地面瞬间脏得一塌糊涂，这些下贱的人，他们都是猪狗。
我要将他们赶出我的家。
我跳下地，用力地推搡每一个大人。
他们惊叫，怒骂，像鸡群一样一惊一乍。
“这孩子发什么疯？”二婶扯住我的胳膊，“赶紧给你爸打电话，叫他回来。”
我为什么要给我爸打电话？我跟他不熟，我从不跟他讲话。
二叔骂了声“废物玩意”，冲上来踹了我一脚，像踹一条狗。
我卧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人很痛，痛得坐不起来。
二叔被别人拦住，有人说他，自家孩子打就打了，别人家的你怎么能说打就打。
二叔说，他哥家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哥不来管教，那就他来管教。
二叔指挥二婶翻我家的电话本，由她来给我爸打电话。
二婶坐在我家座机边上，举着巴掌大小的电话簿，对照着号码，拨了好几遍，终于拨通了。
她的声音绵延不绝，不停响着，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
“你媳妇被火车撞了，你赶紧回来处理一下吧。”
“那咋办？全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忙，我们也抽不出空啊。”
“那不是没离婚吗？没离婚就还是你老婆，你不管谁管？”
“不是钱不钱的事，你儿子你也不要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你们兄弟俩自己商量吧。”
……
我爸始终没回来，母亲被二叔二婶埋了。
二叔把我拽到他家，叫我以后住在他家。
二婶问他，我不吃饭咋整，二叔说不用管，他冷哼着说：“还是没饿，饿了就知道吃了。”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睡在里屋，鼾声穿透木门，罩在我的头上。
我躺在客厅的单人床上，睁着眼睛。
单人床的一侧靠墙，白墙在夜里闪着灰灰的光，好像死不瞑目。
不像我家的墙，我家的墙在熄灯之后，就变得漆黑漆黑的。
我将脸贴到墙上，那么凉，凉得像母亲的皮肤。
我听见墙的那一边，传来母亲模糊的声音。
“侃侃，天黑了，该回家了。”
我将耳朵贴到墙上，那声音却消失了。
我重新用眼睛盯着看，声音又模模糊糊传来，像在自言自语。
“侃侃，起床了，上学要迟到了。”
我坐了起来。
穿衣，穿鞋，打开屋门，走进没有星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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