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城短篇集

作者:靡不有终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寸缕·相思成冢


      【壹】

      我是沉未。沉寂,未央。

      见人喜问,我从长安雨后的深巷里买了一枝杏花,送你好不好。

      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是那个提篮卖杏花的小姑娘。杏花,也不是独独送你。

      老板雇我来说故事。是不是很好笑,让一个小姑娘来说故事。

      我的篮子放在墙角,刚摘下来的杏花,还带着昨夜雨。若喜自取,三文一枝,莫欺我。

      言归正传。

      这个故事是我从别处听来,那个讲故事给我听的姑娘大约已经不在这人世。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好,免却了她后半生流离颠沛,苦苦相思,来世会忘了那一个人,干干净净来去。

      只盼她得偿所愿,再不与人情爱纠葛,相思成灰,痴念结冢。

      【贰】

      我遇见如寻,恰是一年春好时,杏花开得繁盛,灿若云霞。我照例在清早折了杏花,提篮走在深巷,沿路叫卖。遇上青色长衫的读书人,往往就递了一枝过去,说要送了他们。而他们就是清贫,也绝不会贪了我三文钱。往往会赚得更多。

      如寻是直直撞上来的。我瞧见她的时候,已经躲避不及,脚下一滑便摔倒在青石上,疼得龇牙咧嘴。臂上竹篮落下,滚出了几步,杏花散了一地。

      如寻慌里慌张地,先是伸手将我扶起,连声说着抱歉。又敛了藕色的裙裾蹲下去,去拾杏花。

      我瞧着她白皙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神态间慌乱难以自持,恍然间明了。

      如寻,原是看不见的。难怪。

      【叁】

      如寻和我说起她的故事,是在一间茶楼里。她和我说,因为弄坏了我的花,要请我一餐饭权作赔礼。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了太久,有人请客我自然是乐意的。只是地点放在茶楼,我有些不高兴。到底是附庸风雅,哪里有满足口腹之欲来得要紧。

      我吃了许多点心,落了一手的糕点碎屑。

      如寻在一旁淡淡笑,拿手帕给我拭嘴角:“慢慢吃,别噎着。要是喜欢,带些回去也可。”

      我只顾着吃糕点,没空说话。她又笑,双手递了茶过来。我偏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水放得刚好,是碧螺春。

      吃饱喝足,我这才觉出不对来。依我方才所见,如寻分明是不能视物的。可此时此刻,她的作为和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无神,那一双眼该美得如何动人心魄。

      这样想,我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如寻笑着抓住了我的手,道:“小丫头,别胡闹。”

      我撇撇嘴,心想,我哪有胡闹。就是我如今这个模样,你还真当我是七岁的小姑娘不成。

      如寻却松开手,转而端起来茶盏,拨开浮沫浅抿了一口。皓腕上套着一个翡翠的镯子。莹莹苍绿。

      她说:“我是如寻。沈如寻。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肆】

      如寻姓沈。听见这个姓氏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想着这一个“沈”,莫不是就是我听闻过的那一个姓氏。如寻用一句话肯定了我的猜想。

      “你也许听说过,一年前长安沈氏的血案。”她顿一顿,仍是笑,“我怎么忘了,你这样小,就是知道,大抵也是忘了。世人总是惯于遗忘。”

      音色里渐起悲凉意。我原想对她说,我晓得,我记得。可又一思虑,如此说未免招她怀疑,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沈氏是长安的名门望族,延续数百年,却被莫名牵扯进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里。沈氏又不傻,放着泼天的富贵荣华不要,转而去做了任人唾骂的国贼。长安城里都是混成了精的人,谁看不出来沈氏是无辜受累。可下棋的人是君王,沈氏不过是被抛弃了的一粒棋子,哪有人敢拦。

      那时候沈如寻已经不是沈家闺阁里的小姐,她嫁作人妇,因了丈夫的身份缘故,侥幸从沈氏血案里脱了身。

      只是她从今往后没有根。她的沈姓,从出嫁那一日便没有了。

      她随了夫姓,可是望族世家,哪里容得下一个罪臣之女做媳妇。

      沈如寻已经一无所有,在她失去了家和亲人,又被夫家休弃之后。

      她独身离开的那一日,她的夫君仍在边关镇守并未归来。他不知她遭了怎样的劫难,也不知,远在千里外的,与他缔结三生之约的如寻,已经不是他的妻子。

      【伍】

      她的故事就讲到这里,突兀的余音。

      我捧着茶盏,就着糕点又咽了一口冷掉了的茶水。

      我还想这个故事起头便这样仓促而凄烈,只怕说了一截就会叫心绪全堵住,难以说得长久而完整。果不然。

      我想听故事,就得配合着如寻往下讲。于是我问她:“然后呢,然后沈如寻去了哪里?”

      如寻面上一直有淡淡的笑意,无神的眼睛里却迷蒙了雾气。

      “我原本是想,要去边关,寻一寻我的丈夫。可是后来我又想,就是寻着了他,我又该同他说些什么好。千里迢迢赶去了,总不能告诉他,沈如寻已经不是他的妻子,她不爱他,也不再关心他。她所以来,只不过是恰巧路过,不是因为太过漫长的等待和受尽煎熬的相思。我还没有那么傻。”

      我想说,你哪里不傻。如果你真有胆子这样做,如果你的夫君还待你用心,用什么法子不能留在他身边。落到今日这番落魄模样,就是你自己犯了傻。

      如寻继续道:“后来我离了长安去了江南。那是我和夫君一直想去的地方。他同我说起过,有一日他解了盔甲,就带我江南看三月烟花。他不来,我一个人照样把江南的青石一一走遍,出了孤伶些,景还是一样的景。
      “梅雨的季节,雨总是要绵绵下好久,我撑着油纸伞在路上走,想起来他的时候,寻个花圃檐角就开始哭。趁着雨声,好不叫人听见。江南斜飞的檐角太多,我也就哭得多,渐渐地眼睛就不大行了。未至于失明,也差不离多少。”

      【陆】

      沈如寻的故事端得是简单。我也失了再听下去的兴致,因为她已经伏在桌面上,头圈在臂间,开始嘤嘤哭了起来。

      不知道要哭多久。我叹了口气,学了她的模样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桌旁点了一盏灯,叫风吹得直晃。许是怕扰了我清梦,那灯光弱得很,却固执扯着一长一短两道影子在白墙上。

      我揉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如寻伸手递了块糕点到我嘴边,逗孩童的语气:“饿了么?来,再吃一块。”

      我心里莫名就来了气,许是刚醒来的缘故。我是十足任性的人。便也懒得同她虚与客套,张口便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

      如寻一愣:“怎么?”

      “你的故事还未完,”我字字清晰道,“说不说,在你。”

      如寻蹙眉望了我半晌,我想这样暗的光,我都看不大清,她又如何看得清我,索性由得她打量。

      如寻长叹一声,最后道:“你还小,我本不想叫你知道这最终结局,怕叫你觉得太凄凉。可你聪慧,慧极易伤,早早懂得些,也是好事。”

      木格红窗千里外有清丽月光,屋里只余孤灯一盏相照泪眼凝霜。

      【柒】

      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讲,我说不出沈如寻话里的半分哀凉。可我却是懂得的。我听着她讲起来,心里也有一个渐渐清晰的人影。心里痛,最真实的痛苦,这样才能叫人清醒。若你深刻地爱过一个人,却又离开他,生离抑或死别,大抵如是。

      沈如寻说了谎。

      或许她也不是故意。她只是说出了她自以为是的结局。结局里她和他再此后不相见,梦回时却有泪水温柔明眸。

      而事实上,沈如寻没有去江南。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除了她的夫君,她托付了终身的那个人,她已经无所依靠,只能去寻他。

      沈如寻是沈家娇养长大,安稳嫁到夫家,日子想来富贵安逸,哪里受过长途跋涉的苦,后来又受了骗,丢了盘缠。

      她什么都要不起了。骄傲和尊严,在她决心一路行乞北上的时候,拿来换了破碗里的半个馍馍。

      一步一步地走,再长的路终于也还是走到。然而此时的沈如寻,站在军营的外面,脚下却生了根,再不敢向前一步。

      她太莽撞。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奔赴他的路上。此刻才有所顾忌。

      她已经离他很近很近,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拿这副样子去见他。

      【捌】

      守门的士兵见她站了许久,走过来,喝她退远些。

      如寻用了最后一份气力,向他道:“我是你们将军的妻子,烦你去和将军说一声。”

      士兵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她半晌,倏忽一脚踢在如寻脚上。如寻没有防备,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拄地,紧攥了一把泥土。

      那士兵一声冷笑,喝道:“哪里来的疯妇,敢来军营里撒野。我们将军的夫人早在五月之前就已经过世,将军还特地赶了回去发丧,忧思成疾,病了好大的一场。滚滚滚,若再惹了将军伤怀,十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如寻瘫在地上许久,直直晚霞西落。

      她拖着僵直的两条腿站起来,踉跄着往回走。

      她已经无路可走。最后的那一条路,原来早就已经是绝路,是她自己看不清。

      如果他曾经回去长安,又怎么会看不出,那棺椁里的人,并不是他的枕边人。她分明未亡,他却认下了,还“忧思成疾”。

      真的是忧思成疾么?夫君,你来看,看看我的眼睛,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忧,什么叫思,什么叫疾,到底要成什么样才担得上忧思成疾这四个字。

      我不知你作得这样好的戏,竟叫这世间从此再无了沈如寻。

      早知你如此情薄清冷恰似初一月,我便该只化了刻骨铭心成相思寸缕。

      何苦拿我一生的血泪都祭了你。

      【玖】

      先前说过了,我是在长安城的深巷里遇见的沈如寻。喝完了一壶茶,然后道别。

      我问了她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话一出口差点咬了舌,想着她若是回答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就咬她。

      如寻只是笑,她笑来实在好看得紧。

      “我从江南来,要回江南去。我大概已经活不长,想要葬在江南山水间,坟前最好,也有一树杏花。”

      我不知道当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要怎样才能预见到自己的死亡。想来不是因为将死,就是想要寻死。

      我不想拦她,只是说:“杏树种下去,要等开花,那时间可长可长。”

      “那我或许就等不到了,”如寻有点低落,“这样,墓上青草生的多寂寥。”

      我在竹篮里头翻翻捡捡,挑了一枝尚好的杏花,放到她的手心里。

      “如寻,你得知道,求而不得是人生来的折磨,出了忍受别无他法。”

      她伸手揉我额前的发,笑道:“小丫头,这话该我和你说,你小小年纪说起来,多可笑。”

      嘁。

      年龄大有什么要紧。情爱相思的迷局,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受困。犯傻的人是你。

      而我,我的情意只寸缕。

      此生是来寻一个人,要送他一枝杏花。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寸缕·相思成冢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108206/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