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

　　家远跟着婆婆的视线望去，看着遗照里公公的眼睛，头一次觉得公公也这么慈祥。以前，他总觉得穿绿色军服的军人和穿灰黑色制服的警察都是紧绷着一副严肃的脸，所以每次进入婆婆家都有些不自在，感觉公公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一次他不再惧怕公公的眼神了，反而觉得公公在对他笑，他自己的嘴角也轻轻上扬了。虽然照片还是这张照片，但是照片上的人的脸散发的光芒却因观看者的心情不同而不同。
　　家远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到的离家出走这件事，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也是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那时已是半夜了，他还未睡，悄悄起了身，把几件衣服往书包里蹭，小声啜泣着，又害怕被父亲知道，每一个动作都特别小心。他赤着脚，用轻盈的脚步走出了房门，再到厅，然后打开了家门，走了出去。一个人跑下了楼梯，又走出了花园，到了小区的大门，他便弯下了身子，从围栏下走过。现在已是半夜，保安亭里的保安早已睡去，那里会知道有一个小孩从这里溜出去。
　　夜太黑，路灯过于暗淡，虽然他是一步步小心地走着，可心思全不在走路上，只顾小心啜泣，倒没记清那转弯处有一条水沟，他脚没站稳沿边的小路，“嘭”的一声，失足掉了下去。臭水沟也顿时溅起了一米多的水花。
　　家远越发大哭了起来，那臭水沟发出的气味极其恶心，甚至就快把家远熏窒息了，又由于刚下了暴雨，水流有些急。但他又不敢哭，他害怕自己的哭声会引来一些坏人，到时候就会被他们掳走，他就见不着婆婆了；可是如果他止住了哭声，那就更没有人知道他掉进沟里了，他唯有选择坚强，努力着爬上路边。他用手尝试着放在高处，用手肘一压，企图跳上去，可是他太小，力气也不大，身上的衣服，背上的书包吸水所成的重量又把他压了下去。聪明的他只好解下书包，往路上一扔，接着以上的动作，好几遍后，才终于成功了。爬上了小路后，他又背起书包，继续独自走去，擦起了泪水。
　　长长的街，空无一人，只有暗黄的路灯以及一列整齐的树，他再次凭着自己的记忆，走着最习惯走的路，又到了一条小巷。小巷中央有一间被烧过的屋。这里的人家都已睡去，原本安静的环境，不料却被一声狗吠打破了，狗的声音还很稚嫩，看来它还只是一条幼犬。
　　狗不断地叫着，那一家的人随即开了灯，从窗户内透出了光亮。家远才从门外喊到：“婆婆，婆婆……”还夹着哭声。
　　门内立即传来了应声：“来了，来了。”
　　门开了，此时，立即冲出了一条小黑狗，还不断摇着尾巴，高兴地趴在地上，等待着家远的抚摸。婆婆看到家远一个人站在门外，很是吃惊，立即问：“哎哟！我的乖孙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衣服都湿了，还赤着脚，婆婆看着怪心疼的，来，快进来。”
　　婆婆二话不说，就盛了一盘热水，拉了家远过来，给他从到脚洗了一遍，她那个白净的乖孙子可算回来了。她没想到家远碰上了小黑狗，一切的伤痛都没了，也在高兴地帮它洗起澡来。
　　家远坐在椅子上，婆婆在给他洗头；小黑狗蹲在家远面前，昂着头，等待着家远给它抹泡泡；有时小黑狗会甩甩身子，把身上的水全都撒在家远和婆婆身上，小黑狗舒服了，家远也乐了，婆婆也跟着他俩笑了。十几分钟下来，澡总算是洗完了，婆婆便帮家远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两人坐在沙发上，婆婆用干毛巾给家远擦头，家远却用干毛巾给小黑狗擦身体。
　　好一阵子，才忙完了一切，婆孙两人都静坐在沙发上，家远抱着小黑狗。婆婆也不去问家远发生什么事，她大概也猜着什么原因了。
　　家远突然问：“婆婆，你一个人住不怕黑吗？”
　　婆婆摸了摸他的头，才说：“婆婆不怕，有些事情是比没有灯亮还要可怕的。”
　　“那婆婆最怕的是什么？”家远又问。
　　婆婆嘴角不经意间一瞥笑，说：“战争。”

　　“战争，为什么？”小孩子的天性都是好奇的，什么事情都爱问个究竟。
　　婆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摸着他的头说：“这些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她看了看祭台上公公的遗照，又转过头去看家远，说：“只要有婆婆一天，婆婆都会看着你长大，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婆婆还要看着你娶媳妇。”说到这个，小孩子都会觉得这事很尴尬的，家远便羞答答地把头埋在了婆婆的怀里，说不上话来。他又不小心转过头去，看到了公公的遗照，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他感到严肃万分。
　　家远想起了这段经历，不免有些可笑，转过身去，蹲下身子，跟大黑狗玩耍起来。至于家远小时候，为何要离家出走，那只得另外说起了。
　　原本的五一假期是黄金周，家远一家三口本想去一趟旅行，但家远爸却临时不得空，应酬多而计划告废了。家远妈早为这趟旅行准备好了一切，虽然这趟旅行会被告废也是她预料到的事，只是她还是抱着希望，因为她太爱这个家了。
　　每逢节日，总会有一些阿谀奉承的人来这里拜访家远的父亲，他们都提着名贵的礼品来，如名烟名酒，还有的人考虑周到，会给家远带许多好吃的。这个假期也有不少的人来，其中有一个比家远爸年轻些许的男人，他几乎每天都会前来一趟，但都见不着家远爸，并且每次来都提上好几袋东西。
　　“嫂子，黄副局长在吗？”那男子面带微笑。
　　“他这几天都不在家，大概是忙吧！你找他有急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嗯……要不这样吧！您帮我转告他说我来过就行了。”那人笑得很是猥琐。
　　家远妈听着有些不耐烦，说：“行，我都知道了，我看着办吧！我想他很晚才会回来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人从微笑变得合不拢嘴，动作猥琐地点了点头，说：“好好好，嫂子好好休息啊！”说完便走了。
　　半夜，家远爸才回来，裤脚上湿了一片，皮鞋上有被雨打湿的痕迹。他一开门就看到家远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整洁的休闲服装，看样子是要出去。他便问：“这么晚了，是要出去吗？”家远妈没有理会，只是用眼睛看了看他。家远爸继续说：“不出去就去洗澡吧！我呆会再洗。”说完已换好了拖鞋，坐到了沙发上，头挨着椅背，在闭目养神。
　　家远妈这才坐直了腰，说到：“你那所谓的干弟弟来找过你。”家远爸只是应声，不说什么话。家远妈只好继续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你跟他们一家有来往，不过我都算了。东求这西求这，看到他们这张臭脸我就厌恶。他们一家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家远爸并没有把家远妈说的话听进去，依然闭着眼睛，家远妈看他这样，也不想再绕圈子了，直接冒了一句：“咱们离婚吧！”
　　家远爸立即挣开眼睛，看着她，说：“你发什么神经啊！好好的说这话，也不怕让孩子听到。”
　　“我就是想让他听到，现在你老婆要和你离婚，你连问题出在哪都不知道？真是可笑。”家远妈轻蔑地一笑，继续说：“每次说好了一家人去一趟旅游，每次都这要应酬，那有饭局，我受够了，你可有为孩子想过，万一让他知道你的事，他会怎样想，我也害怕有一天我只能隔着栏杆去看你。所以，离婚吧！这样大家都好。”
　　“离婚？我忙上忙下为的就是这个家，你跟我说离婚。那你是觉得我是那种有钱有势就到外面鬼混的人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我有个不知廉耻的老公，我也不想我儿子整天被人叫做皇帝儿子，也只是不想整天提心吊胆，我只是想静静地过日子。”
　　“这就是你的理由，未免太敷衍我了吧！你说喜欢我上进，好，我很上进，才有今时今
　　日的成就……噢，我明白了，是不是这些年来我只顾着工作，忘了陪你，你寂寞了，到外面有别的男人了。”家远爸生气地说。
　　家远妈听到这话后，立刻给家远爸刮了一巴掌，指着他说：“原来……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好，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水性杨花，我外面的男人比你好多了，你满意了吧！总之这婚我一定要离，孩子我带走。”家远妈几乎是把家远爸喷了一脸的唾沫，说完便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拿起行李，打开衣柜，捡了几件衣服，然后重重地往行李箱里摔。
　　“你跟我来真的？”家远爸站在房门外说。
　　“我从来就没说过是在开玩笑。”
　　家远爸走了进来，把行李箱用力摔向地面，并抓起家远妈的手腕，说到：“你要走我不管你，但是儿子必须跟我。”
　　“一切看法庭判给谁。”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儿子一定是判给我的。”
　　“你这混蛋，别想给我玩什么花样。”家远妈说着，用手甩开家远爸的手。两个人因此开了战。
　　家远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看着两人动起手来，不自觉就嚎啕大哭起来。两人听到家远的哭声后，猛地往家远的方向望去，这时他们才住了手，家远妈又提起行李箱，走到家远面前，蹲下，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乖，妈先走，过几天妈会回来接你的。”此时，家远妈早已泪流满面，搂住了家远，好久才松手，最后不回头地走出了家门。
　　家远还在哭，家远爸大声骂到：“不准哭，回房去，这种妈不要也罢。”因为害怕，家远的身体还打了个颤，但他又不敢出声，只得听父亲的，进了房。
　　如今家远爸和家远妈两人虽已分居十年，可谁都没有了下一步，谁也没有去找律师提出离婚，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只知道两人已许久没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一顿饭了。他们都没想到十年后的一顿夫妻聚餐是在婆婆的葬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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